有名之辈（第十章）

第十章

 

楚龙以班级第二，年级第六的好成绩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这所高中同时也是省级重点中学。“放榜”那天，全家人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张清明在父母的要求下摆了几桌酒席，重要的亲戚朋友一起过来分享喜悦。当天晚上，楚龙在几位长辈的鼓励下喝了几口白酒，感受这如火焰般的液体从喉咙进入胃中，扩散进血液里。

盯着眼前的楚龙，李老头恍如隔世，他依稀看到了李有为少年时候的模样。有为年轻的时候，也文质彬彬的，见了生人甚至会脸红。有为的儿子楚龙，比他父亲要进步，但是骨子里的气质可真是一脉相承，他们都温和腼腆不多嘴。

酒席散尽之后，老头对孙子说：“楚龙啊，今天这酒喝了就喝了，大家替你高兴，将来日子里，能不喝酒就不要喝酒，知道吗？”

楚龙不问为什么，也不愿多想。曾经明白的不明白的，搞得水落石出有什么用？心心念念着有什么用？每个人过日子都应该往前看。他还有大好的前程要去奔呢。

高中三年，楚龙延续了他稳健勤苦的作风，四平八稳地处理自己的学业。他身在人群里，但知心的朋友并不多。他依然有些个人主义，不在自认为繁琐的事情上浪费一丁点儿时间。比如，他在较短的时间里取得了英语成绩的极大进步，英语老师请他给班级同学分享心得，他婉拒了。

“究竟怎么学的，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如果分享不出东西来，恐怕对大家没有个交代。”他说的确实是实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学习方法，有人蚂蚁搬家慢慢挪，有人大刀阔斧急行军，有人使巧劲，有人用蛮力，而楚龙呢，属于不紧不慢，不巧不笨的那种，愿意下功夫，同时也能自个琢磨点方法出来。

德高望重的英语老师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点简单要求竟然被一个好学生给拒了，她着实有些生气。在往后的课堂上，她的眼神不再瞅楚龙，甚至不再瞅他座位所在的方位。她的想法是，楚龙哪怕分享不出具体的方法，做个代言人为大家鼓鼓劲也好。——人只要有嘴巴，哪能说不出来可听的话呢？她的出发点无疑是好的，问题是楚龙意会不到，又或者说，这位年轻人行为处事有些死板，一根筋转不过弯来。他的世界里非是则否，非黑即白。另外一个事实是，楚龙不是很善于总结经验的学生，他只顾加油往前冲，用足够多的时间慢慢堆砌出劳动成果。过程中走的弯路，他并不完全知道。他只是尤其耐得磨，霸得蛮。

作为班级甚至年纪里的优秀典型，楚龙本该谋个一官半职才对。当不了班长，至少可以做个学习委员，再不济也能当个科代表。然而，他不仅不主动，反而一次次拒绝多位老师的好意。每次的理由都是“我不想影响自己的学习”。这一看似自私的理由并非事实，事实是什么呢？几近成年的楚龙对于成为一个公众人物依然没有多少信心，——哪怕是在五六十人的班级里。他不懂得也不想给别人提要求，更不必说有心思有技巧去推动一个复杂的群体一起去完成某个事项。至于收发作业、考卷，召开会议之类的琐事，在他眼里更是毫无用处，可是，哪一个班干部能逃脱得了这样的职责呢？

有些疲惫的时候，楚龙喜欢在校园里绕着人工湖散步沉思。他偶尔会碰到老师，碰到同学，也会碰到漂亮的女孩子。他感慨年轻真好，叹息自由不够，否则的话，何不轰轰烈烈谈一场恋爱，为三点一线的枯燥日子增加一点点乐趣。主动向他表达爱意的女同学无疑不少，可他真正喜欢的也就一个两个。这一个两个接触久了之后，他又会觉得“毫无意思”，正如张清明所言“你们不是一样的人”。如果男女相处的有限时间里不能充满乐趣，他情愿将精力投入到无趣的学习当中去——至少后者与自己的前途相关。

他痴迷上了阅读，用某些人的话来讲就是看“闲书”。文史哲类的书籍他读过不少，绝大部分仅是翻阅，所谓好读书不求甚解。唯独有一本书，令他废寝忘食，对他的人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同时也形成了不小的压迫，这本书即《红与黑》。高中三年，他简直要将这本书翻烂，为之写下了好些篇读书笔记，至于零碎的摘抄，字数更不知有多少。他在其中一篇读书笔记当中写道：“于连很谨慎，但同时非常清楚为了实现个人目标不得不去冒险，甚至必须不择手段，他当然也能想到冒险失败之后可能要承担的悲惨后果。”他还写道：“于连固然智力超群，固然学习力一流，固然有魄力敢冒险而且有手段，但他再努力也逃不脱阶级的束缚。”

情人，野心，权势，阶级，出人头地，这些不算陌生的字眼，似乎只有组合在《红与黑》里，才能产生那么大的能量及感染力。于连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期盼自己在未来的道路上有机会像于连那样去实践自己的英雄之举。

《红与黑》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一个少年的人生观，让他的突破方向有了一条主线，至于这条主线能不能延展，会不会被外力干扰甚至是砍断，那就完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不是每个人都能碰到好机会同时又能恰如其分地把握住它。在关键的选择及重大决定上，直觉更要紧，直觉的根基是性格，——而性格是天长日久形成的。

楚龙读尼采、读康德、读马斯洛、读弗洛伊德、读阿德勒、读马克思，几乎要读到思维混乱。尼采的超人哲学，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阿德勒的超越论，无疑对楚龙产生了根本性的触动。这些经典著作，他读得并不是很明白，但他会拎出其中的关键点来与自己的情形进行对照，他所明白的是：自卑是可以超越的，人之需求的实现是需要意志力的。人时不时感到悲观实乃正常，但万万不可长期沉浸其中，否则，意志力会被消磨干净，将来还能做成什么事呢？读任何书的时候，他都能关联到《红与黑》，关联到于连这个人物形象，在他认为，于连的阶级跨越固然失败了，但其孜孜不倦，胆大心细的冒险行为，有着无穷的启发意义。换句话讲，如果事先知道一件事情几乎不可能成功，那么，这件事是做到底再看还是果断放弃呢？于连选择了前者。尚未成年的楚龙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想明白了这些，父母对自己的压迫不再成为压迫，而是转换为自己对自己最基本的要求。

“开心并不重要，成果才重要”，“人这一辈子就如同一个车轮，一刻也不能停下”……

费了几年的功夫，多读了几本书，楚龙似乎有点明白了老师们所讲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