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这篇想在元旦发的，但是当时在忙着写案件，没有时间写，所以一直拖到2021都已经过了1/6……大约两三年前，微博上有人@我，问，他投资失败，走投无路，不想活了，怎么办？我不是微博活跃用户，有时可以一两个月不打开微博，但那次我刚好看到了。当时他还@了很多大V，但没有人理睬他。我的粉丝不多，我想他应该是公众号的读者吧，就顺手给他评论了一条：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很快他又@我，写了更详细的情况：他投资的那些钱是借的，现在已经一无所有，又欠100多万外债，感觉山穷水尽。（原话不太记得了。）我很同情他，但当时在那个回复框里停留一会后，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开导他，就退出了。我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了，还有没有关注我。我希望他还能看到这篇文章，更希望他看到也不需要了。2019年底大规模爆发的疫情，也让更多人体验到了命运的无常。我在大半年前读到网上有人讲述自己在柬埔寨投资失败的经历。（由于当时没保存，已搜不到原文，只能凭记忆复述。）2019年夏天，大柄用经营多年的全部身家加贷款，投资了柬埔寨西港的一家酒店。以前缅甸、老挝和中国边境的赌场很多，但被中国政府打击得差不多了。2017年起，大量资本涌入柬埔寨，在西哈努克港催生了近百家赌场。西港也成了大量网络博彩（许多是杀猪盘）公司的集中地，有20多万中国人在那里被迫工作或者主动寻求暴富机会。博彩业带旺了餐饮、酒店、医疗、房地产，物价飙升、纸醉金迷。大柄就在西港房地产最红火的时候抢到了一纸合约。他签下一栋楼的长期租约，准备装修成酒店。以当时的形势看，酒店房间供不应求，这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他自然春风得意。但就在装修到一半时， 2019年8月18日，柬埔寨总理洪森发布了针对网络赌博的“禁赌令”。一夜变天。根据当时的媒体报道，818后头七天，就有9万人离开西港。预付的房租和投入的装修款不可能撤回。虽然网络博彩的从业人员走了大半，但大柄当时没有彻底绝望，还是寄希望在到西港的游客上。但谁能想到呢，等到他装修完后，疫情爆发了，旅游业也彻底黄了。我看到他那篇文章时，他讲述了和当地房东之间的纠纷。房东以他迟付房租为由，把里面的设备什么都扣押了，门锁也换了。他投入的几百万都打了水漂。我能体会到他那种愤怒和绝望。我在试图找回这篇文章时，找到另一个例子，看来受到冲击的中国人很多。在靠近边塞的人中，有一位精通术数的人。他家的马自己跑到胡人那里去了，大家都来慰问他。这位父亲说：“你们怎么就知道这不是福运呢？”过了几个月，他家的马带领着胡人的骏马回来了，大家都祝贺他。这位父亲又说：“你们怎么知道不是祸端呢？”
家里有许多骏马，他的儿子喜欢骑马，有一次从马上摔下来折断了大腿骨。大家都慰问他，这位父亲说：“怎么就知道不是福运呢？”过了一年，胡人大举侵入边塞，男子健壮的都拿起弓箭参战，塞上参战的人，十个死九个，不死的都是重伤。唯独他的儿子因为腿摔断了的缘故，父子得以保全性命。
所以福可变为祸，祸可变为福，这其中的变化难以捉摸，深不可测。
——《淮南子·人间训》
我现在觉得，这个故事特别智慧，因为生活就是那样的。你以为这是一个过不去的槛，或者以为自己做了一个精明的决定，但再过十年或者在生命的尽头回头看，谁知道还是不是呢？我在美国时有次去教堂，年轻牧师安排了一出小品：一个女孩扮演一位绝望的主妇站在自家后院里愤怒地责问老天：为什么我这么信你，我还是生活得那么糟糕？为什么我的丈夫还是迷恋看电视不做家务，孩子太顽皮让人烦，我们还是负担不起一个好点的房子？如果你真的存在，不应该让信你的人比不信你的人，过得更好一些吗？那个牧师搬上台一只干冰机。按了几下后，朝五百名听众喷出大量白雾，他用袖子驱散了雾气，道：“我们的生命，就是这烟，这水汽。”我理解他的意思是，所有生命最终都是要消散的。如果从死亡角度来说，不管你曾攀上多高的山峰，最终都是要去谷底的。接着他又说：“没有好日子和坏日子是一成不变的。每个人都不要对生活有太高的期望，不要希望祷告什么，上帝就会给你什么，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他说：“生活就像一幅拼图，你猜不到最后拼成的会是什么图案。所以，为何不只是听从上帝的引导呢？”只有当走完这一生，你才能判断这一生的全貌。只有每多放上一块拼图，你的判断才可能增加一点。也就是说，你对自己人生全貌的认知和判断，是随着事物发展而不断修正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并不知道一件事对我们的一生到底有多大影响，以及是什么样的影响。举个例子，我们说到运气，总喜欢说中彩票。可大家或许看过一个数据，在美国的彩票得主中，70%的人在七年内以破产收尾。是啊，他们享受过挥霍、暴富、被人簇拥的日子，但超过一半的人最后比中奖前还悲惨——贫困潦倒、妻离子散、疾病缠身，甚至恐怖死亡。“中奖诅咒”不仅发生在美国，也发生在世界各地。前几天，我和小AI在家自制了一个棋盘，还设置了一些小机关。我设计的想法是：别以为骰子扔得大，就一定会笑到终点哦。虽然你极偶尔踩到了幸运气球，会“平步青云”，但更多时候是不小心撞见恐龙、狼之类，会“一夜回到解放前”。说个身边的事。两年前年有朋友在美国跳槽时收到了七八家公司的offer，在Google和B公司之间犹豫最长时间。Google可以说是这个领域里每个人跳槽的终极目标，给的股票、奖金、工资的package也是最大的。B公司虽小，但业内口碑很好，且给了3万期权（后来split一下就是6万）。如果B真的像外界疯传的在2020年能IPO，并且股价发行价能到预估的$60，收入就超过了Google。但谁知道是不是真能上市？会不会跌破发行价呢？不久，疫情爆发。她当时心情是，好险啊，今年这个大环境，B是没希望IPO了，她更加庆幸自己选择了Google。没想到，2020下半年，B依然上市了，而且股价一路冲高，最高到达400多美元，B家当时承诺给她的期权价值2400万美元。就连以前她不爱搭理的docusign和tiktok，从疫情开始到现在，股价也翻了好几倍，package也完爆google。那阵子随着股价上涨，她每天痛心疾首，向我抱怨自己的错误抉择。如果当初选择B，现在已经财富自由了，下一次机会又要等到何年何月？这个巨大落差，让她那阵子work from home都无精打采了。我感觉这心态和一些人谈恋爱的心理差不多。有人偶遇当年自己拒绝过的追求者，发现对方如今发达了、跳跃了阶层，便心意难平，觉得自己就该匹配这样的对象啊。此时，TA再也无法忍受身边的伴侣和平淡的日子。我只能安慰她：或许等你选择了B，B就上不了市呢？（墨菲法则，永远你排的那条队最慢）；或许等到你vest期权时，股价又跌下来了呢？她说是啊，只能那么想。当她再啰嗦时，我又说，或许你用这笔钱买了加州的豪宅，房价也会大跌呢？
她便说：“你，你你，这就过分了啊。”
比起竭尽全力还差距甚远，那种与自己理想生活失之交臂的经历，才最容易让人心态失衡。就因为只差一点儿，所以我们相信，错失的那种生活才是本该匹配自己的。人作为社会动物，造成痛苦的根源还有和同类的比照。如果全世界都把全部身家亏在了柬埔寨西港还好，但关键是大柄还有几个朋友当初拿这笔钱在北上深买了房。同样的大环境，不同的决策，导致有些本来和你并肩跑的人和你拉开了看似永远不可能追上的差距。人在这种心境下，容易对现实产生抱怨，无法再脚踏实地的生活，甚至变得焦躁、厌世。在那种心态下，一些人会想要走捷径，譬如盗窃、诈骗、傍富，去追赶、弥补、获取“本该属于”自己的财富，另一些人甚至会报复社会，去把那些比自己幸运的人一起拉垮。回到中彩票的话题。有人或许会说，让我中彩票过上几年暴富的日子，就算之后被打回原形，也值了呀。不不，你的心态不可能回到原形。当你享受过暴富的日子后，你对贫穷的体验就大不同了。同样的日子，你会过得比之前更痛苦、更煎熬……只有一直靠脚踏实地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的人，才更不容易因为那些偶然的失之交臂而心态崩溃，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指望获得命运的偏爱。我见过一些人，同样遭到命运的摔打，但真的一次次把祸变成福，至少从绝望中变出希望。我从2017年下半年起在上海做毕业论文的田野研究。本来是要在金三角研究赌场的，但后来考虑到要独自去金三角一年，长期分开对当时才一两岁的小AI的心理健康不利，便放弃写了已经一百页的开题报告和学了一年的老挝语，完全重起炉灶，换了一个论文题目。我研究的是保安，那段时间我作为物业公司的志愿者，每天和保安们在一起上班。他们在地下车库有个小办公室，我给几十个保安做过访谈。微博上@我的那位网友确实挺惨的，我听上去都觉得压抑，但其实，我在保安那里，听见不少类似的故事。不同的是，他们当时都已经接受了这种处境。大家会不会认为保安全都因为没能力，或者出身低，所以自然而然当了保安？不，很多人以前有稳定工作（譬如当数学老师的），有的因为养虾生意失败了，有的因为做租车生意失败了，有的因为自己或者家人疾病……他们欠下一屁股债，为了逃债或者打工还债，来到陌生的大城市。保安是门槛最低、需求量最大的工作，也可以现金结算。其中有个保安叫大岗，戴眼镜，黝黑精瘦，40多岁，谈吐比较有文化。队长告诉我，大岗是江西鹰潭人，以前是个百万身价的老板。因为他开过餐馆又有文化，队长有时让他帮忙写报告，有时候聚餐由他掌勺。他高中毕业后曾在江西一家国营瓷器厂当工人，是他父母托关系弄进去的有编制的正式员工。本以为可以捧着铁饭碗过一辈子，但没过几年，国营厂改制，他失业了（记得他说是让他们买断工龄）。他又去亲戚的餐馆当学徒，并跟着来到上海。在上海经过近多年的奋斗，到2002年时，他在上海开了三家卖烤鸭的餐馆。这也是他人生最高光的时刻。非典时期虽然没有像现在的疫情那么可怕，但我查了下资料，上海自2003年4月21日开始，餐饮业营业额下降60%左右，“五一”期间下降68%左右；大岗的三家店越做越亏，只能关门转让。2004年，他带妻子孩子回了老家。他在鹰潭用积蓄买了一条公交线路，开始跑公交车。当时他挣十万左右一年，过了七八年安稳日子。但到了2012年，国家回收公交车线路，不再让私人承包，他又失去了生计，不得不找其他的出路。这时，他有个老乡让他一起去新疆做生意。考虑一番后，他去了新疆，投入所有的钱经营一家旅游贸易公司，并买了一辆旅游大巴。这家公司起初经营得还不错，但短短一年后，他有天驾驶大巴回到乌鲁木齐时，与一辆东风大卡车相撞。大巴严重受损，他身负重伤。在新疆治疗了一段时间后，他被送回鹰潭养伤，由家人照顾了一年。那期间，只有他的合伙人老乡一人在新疆经营他们的公司。老乡用公司的名义从俄罗斯走私一批商品，在入关时被缴获，随后被判刑。虽然大岗证明自己当时在江西，并没有直接参与公司业务，但因为他是公司法人，也难逃其责。他不仅公司账上的钱全部被冻结，还欠了20多万外债。2014年他又带妻子到上海打工。此时，距他离开上海已经过了十年，他依然一无所有，身体又有伤，唯一能找到的工作是保安，他老婆则给上海的家庭做家政。当夜班保安的日子很艰苦，一周工作七天，一天工作12小时，日夜颠倒，和20人挤一间宿舍，40人共用一个厕所，月收入4k多。且夫妻两人也必需常年分开住在保安宿舍和雇主家，一两个月才能见上一面。他们也极为节省，除了汇钱回老家养孩子、老人外，攒的钱都用来还债。这种日子可以说是最基本的生存，毫无生活质量可言。通常而言，由奢入俭难，一个人经过这一次次打击，心理落差是很大的。不少人会失去动力，就待在谷底混日子。有些以前有体面职业的人，当了保安后觉得没脸面，他们会在朋友圈里发上海外滩的风景，却从不发穿制服的照片。但我发现大岗心态积极，也能接受保安这个身份以及他现在的处境。他干活主动，还成天在朋友圈转发物业的通知，并被选为优秀保安代表，送去参加培训。其实，他的年纪和矮小身材注定他在保安行业不会有什么前景，但可能对他而言，努力是一种习惯。2018年时，夫妻俩的债务几乎还清了。他当时说他们还想攒点钱，以后再回餐饮业。上海的租金太贵了，他计划去妻弟所在的北方小城市开，并告诉我准备经营什么菜式，开多大门面。他的整个计划听上去非常务实。2020年是大岗夫妻本计划去兰州的时间。但由于疫情，2021年，大岗依然在做保安。从大岗的一生看，他就像个不倒翁似的，每次命运把他推倒，他总能倏地又站了起来。我曾夸他乐观，他回答：“无论你是开心还是难过，一年都是365天那么过，为什么不开开心心过呢？”我从他们身上看到的，不是可怜或者悲惨，也没什么大道理可讲，只是一个个普通人不想就这样陷在泥沼里一点点被吞灭，努力地坚持着。所以，我的美国导师说，她读到最后一章的生命历史时看哭了。同一场疫情下有幸运儿。哈佛生物教授Timothy Springer在2010年约用五百万美元投资了一家叫Moderna的公司。对，就是美国目前两大新冠疫苗生产公司之一。而作为首轮投资人，他的股票如今已经价值10亿美元。他的好运简直和中彩票差不多。他除了给学校捐了一千万美元外，其他生活保持不变，依然每天骑自行车去实验室做试验，业余打理自家院子。（如果中大奖的人也能如此自律，恐怕“彩票诅咒”就破解了。）努力的门槛最低，人人可以拥有，只是有些人是有力无心。个人决策，取决于你的认知和眼界，譬如前面提到的Timothy Springer就说：“我的（投资）哲学是，投资你所了解的领域。”他因为是生物学家，所以投资的都是生物领域。这对个人能力的要求颇高，有些人有心无力。但鸡汤和励志书都不敢提后两者：（1）大环境，譬如经济危机、战争、全球疫情……；以及（2）偏偏在人群中砸中你的意外，可以是中彩票，也可以是车祸、街头无差别杀人、疾病……后两者超出我们的预期和控制，却真实存在。命运的反转也通常是这两者的结果——让你在谷底突然被拉上云巅，让你在山顶突然坠入深渊。很多时候，确实有人会因为一次打击就“完蛋”了，再也没有重回原来轨迹的可能。但是，当环境变坏、意外发生、决策错误时，恰恰是那种非常愚笨的个人努力可以让人不至于全面崩溃。把握好自己能把握的那部分，把其他的交给命运，学做不倒翁。我相信大岗这样的人，总是能实现他们适时调整的计划，只是时间问题。就像在那个自制棋盘上，哪个玩家倒霉、退回到好几轮前，TA会立刻从那个位置再出发。虽然赢不了对手，但或迟或早还是会到达终点。在谷底保持平和，在高峰保持自律，随时保持勤奋，祝大家在2021剩下的5/6中更不倒、更反弹！没药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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