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逸事
我没见过我奶奶,听说爷爷不到五十岁的时候,奶奶就病逝了。奶奶没留下照片,我常想象奶奶的模样,想不出就问母亲,母亲说奶奶长得特像二姨奶。五六十岁的二姨奶,就住在三里外的棺材沟,是当时我见过的最好看、最亲切的老太太,小脚,瓜子脸,大眼睛,脸皮白净,头发略有花白,一笑就露出一颗银牙。
父亲只有一姐一妹,爷爷自然和我们住在一起。爷爷性情耿直,善良厚道,寡言少语,只知干活。可一旦被惹急了,也能发几分钟的火。
土改时为让翻身做主人的农民们解气解恨,要将地主富农分子及其子孙后代,乱棍打死。爷爷胆小不敢打,有人质疑说爷爷思想落后,阶级立场有问题。这事儿就重了,爷爷知道利害,得表示一下,便拿起木棍,去捅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没想到那尸体竟然还活动了一下,吓得爷爷扔掉木棍,呕吐起来。爷爷病了,卧炕好几天,还时常说胡话。
三年灾害时,人们饿得连榆树皮都扒下来,晒干碾成粉末吃,即使搀兑在苞米碴子里,做出来的稀粥,也是滑溜溜的像鼻涕似的,一看就恶心想吐。村里的榆树都没了皮,就是白天,看着一棵棵白花花的无皮树,都瘆得慌。没榆树皮可扒,就把脱粒后的苞米骨子粉碎成面儿吃,小孩子不知轻重,吃多了排不出便,得用树棍儿抠。文革伊始,学校搞忆苦思甜,在喂猪用的白菜叶糠里加一些苞米面煮熟,怕咽不下去还放了一些糖精,没想到我们却吃得兴起,都抢了起来。
爷爷是全村最苦大仇深的老贫农。生产队忆苦思甜会上,大队书记让爷爷诉旧社会的苦,爷爷想了半天不知说啥。跟爷爷扛过活的大队长于百臣启发说,旧社会干活累不累?爷爷说累,可累是累,挣得多,在宋大虾家扛活,一年能挣十五石粮食。大队长不悦意了,说你别讲了,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爷爷觉得是我们姐弟七个孩子能吃,才导致吃糠咽菜挨饿的,就提出分灶自己做饭。母亲拗不过,只好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粮食按人口分开,还多给了爷爷半瓢。爷爷自己做,吃的真是比我们好。他蹲茅房时发现脚边有一棵茂盛的马齿菜,便捡了宝似的拔回来,搀点苞米面,放小锅里熬,发出的香味使我们直咽口水。可不久爷爷就没吃的了,在母亲的劝说下,他只好又和我们一起吃。大姑知道此事,就数落爷爷,吃着大姑带来的苞米饼子,爷爷一声不吱。大姑突然发现爷爷眼圈发红,就立刻闭了嘴。
爷爷是村里公认第一的好庄稼把式。有一次,生产队扬场的时候,爷爷发现大家都在磨洋工,他很生气,就赌气自己使劲儿干,到了休息的点儿了,别人休息了,爷爷赌气不休息,还在一个劲儿地干,结果累病了,躺了好几天。有一天我大姑来了,母亲就将此事告诉了大姑,大姑就抱怨爷爷,说他傻。爷爷大怒说,怪不得都说“地富”家里没一个好东西!这话捅到了大姑的伤心处,大姑父是戴帽的富农分子,大姑被爷爷气得,放声大哭。
爷爷喜欢吃猪肉,而且最爱吃肥肉,他说肥肉才香。母亲说爷爷让人宾服的是中午吃一碗肥肉,晚上还能接着吃,也不闹肚子。可家里好几年没养年猪了,不养年猪自然就是一年没有油水。父母终于养了一头猪,可到年底也就八九十斤。那猪动作敏捷,要杀时竟跑了,我和大哥前后街地追,终于赶回猪圈,抓住捆好杀了。那天中午吃肉时,母亲为了节省而分着吃,给了爷爷一小碗肥肉。爷爷吃着肥猪肉,眉开眼笑的,还喝了几盅大姑给的地瓜干白酒,脸都红了。可不知怎么爷爷突然就哭了,而且是一言不发,泪流满面,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爷爷哭泣。母亲见状,也双眼潮湿,说爷爷是想起了难心事儿。
爷爷还特别喜欢吃饺子,还把饺子称为姑子。我发现每当过年过节家里包饺子的时候,爷爷就很是高兴。他的高兴主要表现在去扫院子和门前的街,而且扫得很认真仔细,扫得干干净净的。爷爷不会包饺子,看饺子还没包好,就在屋里屋外地走动。母亲煮饺子的时候,爷爷早已将酱油和筷子放在堂屋高桌爷爷固定的吃饭位置,等着饺子。爷爷着急吃饺子,就嫌母亲煮得慢,便经常对母亲说,饺子飘上来就是熟了,还省烧草。母亲不听爷爷的,饺子锅一开,就倒进半瓢凉水,说是得开三次才算煮好了。爷爷每次吃完饺子,还要喝一碗“姑子汤”,就是煮饺子的汤水。
爷爷十七岁起,就在谢屯的地主宋大虾家扛活。一年秋天,当打头的爷爷见苞米饼子不管饱,大怒,一脚踢翻了饭桌,质问宋大虾吃不饱怎么干活。慌得宋大虾立马虾成一团,忙骂老婆赔不是,重新做饭。爷爷高个儿圆脸儿,一对又长、又黑、又浓的寿眉,弯曲在两侧外眼角上,头发一直黢黑,一副花白的络腮胡子,稍驼的古铜色圆背,脸部不知怎么了,不时神经质地带动脑袋向左快速摆动一下,八十多岁了还能到井边拔水挑水。我脑中常浮现爷爷光着上身赤着脚挑重担,不用放下就能不断地左右换肩的优美姿态,汗水像条条小溪在爷爷古铜色的背上蜿蜒而下,洇透了黑色的裤腰…
爷爷叫董锡荣,属鼠,生于一九〇〇年正月初十,一九八七年春天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