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

本篇献给所有可亲可敬的父亲!

我大是个木匠,对手艺自信,且极自尊。

我从小就知道,我是我大从狼窝顶子上背回来的,那时候我半岁。但这并不影响我和父母关系的亲密,我对那个并不富裕甚至有些破败而温馨的家的留恋和不舍。以至于第一天上学之后,我就坚决不去了,不是不爱上学,是不想离家,被我大一脚踢出两米远,一下就把我搞到位了。这是他唯一一次打我。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逃学。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大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带着沉重的工具箱,推着一辆二八大扛自行车,融入了无边的黑暗中。当我在破旧的乡村小学的教室里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地背诵着课文的时候,他也正扯着嗓子在村巷里喊着“做木工活哩!”;当我在中学的教室里用圆规和尺子解题的时候,他也正紧皱眉头,拿着墨斗和尺子在木料上勾画着记号;当我在大学的校园里漫步的时候,他也正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在回家的乡村小路上……我和我大,同一个家庭,却经历着不同的命运。他用坚持的勤劳和卑微的自尊,支撑着我的学业,也支撑着我们的家。

我大是极自尊的。有一次给一个东家熬活,村里来了个卖杏的,东家买了二斤拿回家里。我大正带着两个徒弟和几个帮忙的小工在院子里干活,东家顺手把二斤杏放在了横在地上的一个铁锨里,招呼着:“伙计们,手里活路停一下,歇上一时,来吃杏!”我大看了一眼那块平时筛沙、活灰、挖坑、铲地的铁锨,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只是“嗯”了一声。几个帮忙的小工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路去摸杏吃,两个徒弟看一眼我大,不敢停手。从头到尾,他们三个一个杏都没吃。活干完了,算工钱的时候,算了1086元,东家说:“6元就算了吧?”我大坚决不答应:“活路没问题,一分钱不能少。这是规矩!”东家只好照办。临走的时候,父亲对东家道:“下次真心想请匠人吃杏,好歹拿个盆盆装起!”弄得东家恍然大悟,满脸通红而道歉不迭。

父母只有我一个儿,我大学毕业之后,本想回家乡工作。奈何机会太少,不得已只能流落外地。有一回回乡在家暂住,我大对我说:“你想寻你亲生父母,我不挡你,花钱干啥有我哩。寻着了,认祖归宗,我也同意。总之一句话,由你!”我愣了一阵,道:“寻啥哩嘛!我八辈子都不寻!立到我跟前我都不认!你跟我妈就是亲的!这话以后就嫑跟我说了,我嫌楘乱!”

我拼命地学习、工作、攒钱,只为实现自己的财务自由,不必工作而利用自己的能力就可以衣食无忧。目的无非是回到家乡,回到我大、我妈身边。只不过,我在外混了二十年,如今依然一事无成,身无长物却不名一钱,很多时候遇到事情,还需要向父母求助,每每想起这些,我都感到非常愧疚:我大用四十多年的坚持,背着工具箱走街串巷,好容易熬到儿子成年,却根本指望不上。六十多岁的父亲确实是老了,却仍然每天去找活、熬活,一刻不得停点。

梁晓光摄影

村里人劝他:“都这么大年龄了,儿子大学都毕业了,你咋还把个人这么苛苦的?在屋里歇着不美?”我大就笑笑:“人是贱头虫,就得动弹哩!我坐到屋里一时不干活就浑身难受!”村里人听罢纷纷道:“你是罪人!”我大就再不言语,等到我回去,他就跟我说:“我是罪人我吃苦受罪我由不得我个人,我觉得吃苦受罪痛快舒畅!你娃子记住:人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我笑着说:“我只想个人能挣钱,不用上班,这样就能回到屋里照看你跟我妈了!”父亲瞪着眼睛,但明显能看出内心的喜悦:“没有出息的人才说这话哩!好男儿志在四方!”

我跟我大之间话不多,打电话也是挑重点,且从来都是我给他打,一两分钟解决问题。只是我儿子出生之后,他的电话多了起来,我故作奇怪:“哟!你咋还给我打电话哩?这么稀罕的?您有啥事?”我大明显有些语塞和不好意思:“少皮干,谁跟你有啥说的,我跟孙子说两句话!”为了联络,他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使用微信,只是拼音打字一直用不好,经常跟我儿子视频,他一改当年教育我的严肃,对我儿子的态度和蔼得令我极端嫉妒!

他虽然还是教育我“好男儿志在四方”,却也没有再反对我要回家乡的想法。只是经常打电话问我,啥时候能回去,他想孙子了。是啊!他想孙子了,我也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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