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因为听到秋虫的呢喃而伤感吗——历代《闻蛩》诗作赏读
以《闻蛩》作为标题的诗作有许多首。
闻蛩是什么意思呢?蛩,是蟋蟀、蚱蜢,有时候又指蝗虫。不过既然是“闻”,那就是听蟋蟀叫了。秋末风寒凉,促织唤不停。这种情境下诗思流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此以“闻蛩”为名的诗歌作品不少,这里举几首相对有名的作品。
“峨眉怀古”,也就是宋代“九僧”之一的著名诗僧释怀古,有一首五律《闻蛩》:
幽虫侵暮急,断续苦相亲。
夜魄沉荒垒,寒声出壤邻。
霜清空思切,秋永几愁新。
徒感流年鬓,茎茎暗结银。
这是一首平起不入韵,押平水韵“十一真”部的五律,平仄正确,格律规则,唯第七句撞韵,末句有点挤韵,是小问题。
释怀古夜间枯坐,听到蟋蟀在秋寒来临之前的鸣叫,感觉到秋虫的谢幕,从而体会到时间的流逝,抒发对自身逐渐老去的喟叹。
首联写蟋蟀叫得很急促,让人产生伤情的亲近感。为什么会有通感呢?
颔联并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写情境,夜色渐沉,虫声渐远。“壤邻”是为了合韵、合平仄的“邻壤”倒装。
颈联转开写诗人的思绪,秋天总是会来的,时光流走的忧愁一年复一年,总是让人猝不及防(秋永几愁新)。
尾联承接颈联,挑明诗思,并且合回首联,回答首联的疑问,为什么会对秋虫的鸣叫有亲切感?因为我坐在这里哀叹流年,头发也渐渐成了银丝。
九僧的作品风格承接晚唐体,是姚合、贾岛的路子,锻字炼意,工整精巧,但是内容嘛,就是这么一点事儿。说了这么多,还不如白居易四句《禁中闻蛩》:
悄悄禁门闭,夜深无月明。
西窗独暗坐,满耳新蛩声。
“西窗独暗坐,满耳新蛩声”——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黑暗里,满耳都是聒噪的,命不过年的促织声。
白居易的诗会把你带入情境,至于你感受到什么,诗人感受到什么,是否能够想相通,就靠读者自己去揣摩。
读唐诗,我们能身临其境,而读宋诗,释怀古将感受、现象说得明明白白,给我们的感觉却不如读白居易作品自己悟出来的通感更为幽远、深刻。
南宋大诗人陆游也有《闻蛩》:
稽首周公万世师,小儒命薄不同时。
秋虫却是生无憾,名在豳人七月诗。
这是一首仄起入韵,押平水韵“四支”部的七绝。平仄正确,格律严谨。
这首作品相对无趣,将自己的儒生身份比作秋虫,虽然命薄,却也生而无憾,因为即便是秋虫,也上了《诗经·豳风·七月》,得以万世传颂。
一首讲道理的作品,满满的宋朝理学诗的味道,虽然比喻算得上巧妙,用典也不错,但是失去了诗的韵味,不能因为是陆游作品就另眼相待。
陆游的《闻蛩》可不止一首,另有一首:
蝉声未断已蛩鸣,徂岁峥嵘得我惊。
八十光阴犹几许,勉思忠敬尽余生。
这是一首平起入韵,押平水韵“八庚”部的七绝。平仄正确,格律严谨。
这一首比上一首要好些,从秋虫连夏蝉的声音,感应到岁月流逝,八十几岁还在勉思忠敬,的确算得上一等一的爱国好诗人。不过总归流于浅白,无法像唐诗一样深邃悠远。
那么宋诗中有没有感觉很好的《闻蛩》呢?
当然也是有的,比如写出“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贺铸,也曾就秋虫聒噪成诗。《梦后闻蛩》:
笼灯耿欲灭,枕下虫声切。
底许事相关,煎人肠断绝。
这是一首仄韵五绝,是遵守平仄关系的仄韵格律诗。具体平仄分析可以参看个人专栏仄韵格律诗一节,并非此文重点,这里不详述。
“耿”,明亮的意思,如“耿耿星河”。“底许”,多少的意思。贺铸从梦中惊醒,灯笼中的烛火明灭闪现,床边枕下秋虫切切——这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它如此牵挂啊?叫得如此煎人肺腑,让人肝肠寸断。
纯粹的情境描写,看似不附带个人色彩,实际上已经把情感深深隐藏在意象之中。这种表达心境的方式,比陆游的大白话要高明许多,更有唐诗色彩,古诗韵致。当然,可能也是因为五言,又是仄韵,因而显得更加高古——和陆游的七绝一对比,可见古人云:“七绝体小而俗”,诚不我欺也。
唐人也有写《闻蛩》的七绝,如郭震的作品:
愁杀离家未达人,一声声到枕前闻。
苦吟莫入朱门里,满耳笙歌不听君。
郭震,即郭元振,唐朝武将、名相。从他这首七绝来看,虽然也是体小而俗的作品,但是后两句对朱门里的暗讽明显拔高了这首作品的格局,颇有些杜甫的味道。
杜甫和陆游的区别,其实还是很明显的。
再看一首宋代林景熙的五律,标题亦是《闻蛩》:
凄苦难成调,秋风入细弦。
草根语深夜,灯下感流年。
落叶已满径,征人犹在边。
寒衣何日寄,思妇不成眠。
这是一首仄起不入韵,押平水韵“一先”部的五律。平仄上来说第三句使用了“锦鲤翻波”,第五句、第六句使用了对句拗救,具体分析可以参看专栏讲解,这里不赘述。
林景熙是宋元之际的爱国诗人。这首五律写的是思妇之情,写的是大时代动乱下,征人外出,不知踪迹,家中思妇闻蛩而恸,既担心征人没有冬衣,可又不知道该往哪里寄送的伤感情思。这种通过小事件、小情思写大时代、大背景的方法正合当年易安居士的词牌创作方法。和易安居士的词牌叨叨絮絮比较起来,这种类古风的作品,虽然在格律上娴熟冒进,在意象和整体情境营造上却丝毫不逊色。
首联写秋虫的鸣叫,已经因为秋风重,断断续续无法成鸣。
颔联写虫子在深夜草根下低语,而我们则在灯火下伤感流年易逝,秋去冬来。
颈联彻底转入写人,为什么伤感呢?小路上已经堆满落叶,可是丈夫啊,还在戍边。
尾联承颈联,想送些冬衣给征人,却不知道丈夫在什么地方当兵,或者说战事紧急,调动频繁,不知道该往哪里寄送。同时合回首联,看上去好像是因为秋尽,无法寄冬衣而发愁,实际上是思念丈夫,无法成眠。
最后来看一首相对时代离我们比较近的作品,诗歌皇帝爱新觉罗·弘历的五绝《闻蛩》:
振羽听莎鸡,夜凉风露凄。
不须闻继响,一响百情凄。
“莎鸡”就是蝈蝈,“振羽听莎鸡”,实际上就是“听莎鸡振羽”。
十全老人,万首诗翁的这首作品,诗思其实还算不错——先写听到蝈蝈叫,觉得有些凄凉,再写不能老听,否则觉得万事万物皆凄凉。
格律上第二句作了孤平自救(具体参看格律专栏),是一首仄起入韵的五绝,只不过因为太近代了,所以在用字选词上就无法体现五绝的高古气息,倒是有些文白的流俗在里面。再加上重韵(“凄”字),这就是一首文字修辞格式上出了问题的作品,浪费了乾隆皇帝难得的诗思。
总的赏读下来,白居易、贺铸的五绝不说,感觉林景熙的五律无论是从格律样板,还是意境营造,反映社会等各个方面来说,算得上是众多《闻蛩》中的佳作。
有格式、有内容、有修辞、有情感、有意境、有拷问,一首好作品,虽未必样样具备,可样样具备者,八九不离十是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