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维钊的“蜾扁书”
“蜾扁”是借用古书体名,徐铉、吾丘衍等以为“非老笔不能到”。然古之蜾扁,今人无由见之。陆先生晚年独新创此体,非篆非隶、亦篆亦隶,曾称陆维钊体,现已称为扁篆。这是陆先生在书体上之重大突破与创造,也是先生对当代书坛的杰出贡献。
陆先生创造此体,有一个极为艰难的过程,历时亦约十数年之久。先生自言:“《三阙》、《石门铭》、《天发神谶》、《石门颂》,余书自以为得力于此四碑。”先生所创扁篆,即立基于《石门颂》,此点似未见尚论者拈出。如谓不然,则请看《石门颂》中坤、灵、帝、堂、垓、尤、则、登、争、荒、亿、“宁静”之宁等字,当谓吾言不虚。然仅此何足以创新体,故须十余年之反复探求始毕其功。
陆先生原长于篆隶,而特精隶书,隶书亦喜用篆法。60年代中期,隶书已经成熟,集中所收“抽宝剑,缚苍龙”、“同心干,放眼量”二联,笔力千钧,龙威虎镇,气象万千,近世无有其匹。先生不满于已得之成就,甚欲创造将篆隶合一之新体。此创造欲望源于陆先生天赋中之固有(如先生喜用篆法为隶),亦缘于数十年功力之所积,创此体大致经过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形扁,纯用隶书之内 法,整幅布局亦用隶法,即字距宽,行距紧。惟字画构造按许氏篆文,显得生硬,且篆体笔画多,扁形中显得挤压,结体不安,亦不美。
第二阶段:易扁为长,篆隶笔法并用,字画构造不变,结果,整幅布局不稳,因长形中入隶法,上窜与横突之笔梢甚多,行距难紧,整幅布局与个字结体均不美。
陆先生乃作反复推敲,反复试验,反复书写,偶有成功之字则捡出,一时入于着迷状态,积少成多,寻其所以美之规律,据此进行更详细之总体设计,进入第三阶段。
第三阶段:字形易成扁方,实已接近正方,个别甚至有稍呈长方者。字画构造仍同篆文。笔法亦基本用篆,即使长撇亦用篆笔内。惟横画长者用隶之波磔,然绝对不用雁尾,只如《石门颂》或《曹全碑》之画尾微微上扬而已。有双肩者,如宝盖头,用隶内 法,一般不用点,或用甚短之直将曲度甚微之弧线分向两旁,两旁用直拦住,直必稍稍上耸出弧线之上;或即用金字塔形斜分两边,顶角120°左右,到字之宽度时两肩直垂而下,不上耸。无点之盖,亦用隶法。其余则全用篆法矣,然亦甚有讲究,小口纯用篆法,大方框虽用篆笔,但横则用顺时针向之弧线外拓,弧形向上拱,底线与之平行。方框内不管几横,均作平行线。结体最后还是归结到笔法组合的成功。
至此个体之字成矣,而整幅显得松散,因方形圆角之个体不易与两旁相关,先生乃出最关键、特色最著、完全出人意表之一着:将字之有左右两文者拆裂两半,中间距离拉得极大,将两半部各向左右之字紧贴。一出此着,即产生奇异效果,整幅即显得十分紧凑,精神全出,又因一行中不可能全是左右组合之字,故虽有数字中开,行气极无影响,反而出现一种奇特之美。至此,扁篆创造即告成功,时在1976年之际。
此为一般规律,精熟之后,随机应变处甚多,如《毛泽东答友人诗句扁篆轴》首行之“长”与《毛泽东和柳亚子七律扁篆轴》第四行之“长”字,即大相异,且不能互换,前者易后者,捺笔伸出行外,后者易前者,则与其旁“章”字之扁框相撞,于此更可见先生布白之出神入化。
先生创造此体,极为艰苦,焚膏继晷,兀兀穷年,有时甚至用钢笔结字,我曾亲见一练习本上用钢笔结成的千字文一通,此为珍贵资料,可惜至今不见下落。
有人以为陆先生的扁篆“功亏一篑”,理由是“从先生的一些传世作品中,这种转换(笔者按:其所指为以篆之长易扁,用隶书的扁结构写篆书的圆转笔法)不无生硬之处,特别是在一些多字的大幅作品中,避让与环转的痕迹十分明显”。意见并没有错,而研究方法似误。衡量一种创造是否成功,不能依传世之不成熟的作品为依据,而应以已经成功的且已达一定数量之作品为依据。本人收入大量扁篆作品,均是陆先生晚年所作,看了这些作品,是否还有功亏一篑的感觉呢?我再从其中举出七幅,我以为是最成功的代表作,不仅足以说明陆先生的创造已毕其功,而且已经精熟。这七幅是:《毛泽东答友人诗句扁篆轴》、《毛泽东长征诗句扁篆轴》、《陈毅诗扁篆轴》、《鲁迅赠增田涉归国诗扁篆轴》、《潘天寿常用印扉页题签》、《胡宛春书题签》、《毛泽东和柳亚子七律扁篆轴》。笔法篆隶兼施,方圆并用,不仅毫无生硬之感,而且精练洞达(刘熙载:中透曰洞,边透为达),节律内畅,蔡邕所谓“若坐若行……”之生命现象,于此可见其意。即小如“潘天寿常用印集”七字,字字如画一幅,生气逸出,不可名状。而《毛泽东和柳亚子七律》这一多字大幅,更是巧夺天工。扑跌腾挪,宛如群孩之嬉戏;揖让有礼,俨然君子之风度。真是美妙无比,弘一大师所追求的“图案”效果,不啻小巫见大巫矣。此幅顺看美,倒看亦美,横看亦美,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他的书法,无论是真、草,还是隶、篆,尤其是他晚年创造的一种似篆非篆、似隶非隶、亦篆亦隶的书体,兼取草书气韵,纵逸奇拙,老辣劲健,苍穆灵动,风貌独具,都表现出一种磅礴的气势。奇险而又传统的结字,变化丰富的用笔用墨技巧,反映出他丰厚的学养,高尚的人品,以及恣情纵势、满怀激情的艺术家气质,也表达了我们今天意气风发、勇于开拓的民族精神,表达了社会主义的时代风貌,给当代书法界以极强的视觉冲击力和心灵震撼力,使观众得到丰富多彩的美的享受和精神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