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50 / “深沉的玫瑰”之五

堂吉诃德与风车。插图: G.A. Harker

《深沉的玫瑰》(1975) 


我的书籍
我的书籍(它们不知道我存在)
是我的一部分,恰如这一张脸
灰的鬓发和灰的眼睛
我在镜子里徒劳地寻找它们
用凹面的手将它们触摸。
不无某种合乎逻辑的苦涩
我想到那些本质的
表达了我的词语是在那些
不知我是谁的书页里,不在我的著述之中。
这岂不更好。那些死者的声音
将永远把我讲述。

护身符
一册初版的斯诺里Edda Islandorum[1],印于丹麦。
五卷本的叔本华著作。
两卷本的查普曼[2]《奥德赛》。
一把曾在荒漠里战斗过的剑。
一个以蛇为底座的马黛茶壶,是我曾祖父从利马带来的。
一个水晶棱镜。
一块石头和一把扇子。
几幅模糊的银版摄影。
一个塞西莉亚·英赫尼埃罗斯[3]送我的木制地球仪,原来是她父亲的。
一把弯柄的手杖,我柱着它走过了美洲平原,走过了哥伦比亚和得克萨斯。
各种装证书的金属圆筒。
一名博士的长袍和方边帽。
萨维德拉·法哈尔多[4]的《伟迹》[5],以好闻的西班牙皮面[6]精装。
一个早晨的记忆。
维吉尔和弗罗斯特的诗行。
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兹的声音。
少数几个人的爱或对话。
它们确实是护身符,但丝毫无法抵御我说不出名字的黑暗,抵御我不应说出名字的黑暗。

[1] 拉丁语:《冰岛埃达》。
[2] George Chapman(约1559-1634),英国戏剧家,翻译家,诗人,以翻译荷马史诗著名。
[3] Cecilia Ingenieros(生卒不详),阿根廷芭蕾舞者,演员,阿根廷哲学家何塞·英赫尼埃罗斯(José Ingenieros,1877-1925)的女儿,1940年代初曾与博尔赫斯订立婚约后又自行解除。
[4] Diego de Saavedra Fajardo (1584-1648),西班牙作家,外交家。
[5] Las Empresas,全名为《一位基督徒政治家君主的理念,映现于百桩伟迹》(Idea de un príncipe político cristiano, representada en cien empresas),出版于1640年。
[6] Pasta española,一种使用羊皮纸和羊羔皮革的书籍装订法。

目击者
那个男子梦中所见的巨人
出自一个梦想于不列颠的梦
他决心要创下丰功伟业
于是用马刺猛扎罗辛南特[1]。
风转动筋疲力尽的叶片
来抵挡那阴沉之人的进击。
老马翻滚;长矛已折断
成为众多事物间的又一物。
那披甲的男子仰面倒地;
邻家的小孩看见此人落马,
却无从知晓这场冒险的结局
而命运会把他送往西印度。
迷失在另一个原野的尽头
他会把风车前那人当成一个梦。

[1] Rocinante,《堂吉诃德》中堂吉诃德的马。

梦的深处是更多的梦。每一夜
我都想要消失在黑暗的水域
将白昼从身上洗去,但当纯净的水
赋予我们最后以前的虚无,下面
肮脏的惊异总在灰暗一刻悸动。
也许是一面镜子映出我奇特的脸,
也许是一个迷宫扩张的囚牢,
也许是一座花园。永远是梦魇。
它的恐怖不属于这世界。无名的某物
从神话与迷雾的昨天向我袭来;
那可憎的形象长存于视网膜之中
亵渎不眠正如它曾将黑暗亵渎。
为何要从我身上绽放,当肉体沉睡
而灵魂独处,这无意义的玫瑰?

东方
维吉尔的手耽留在
一块织物之上,它有水的凉爽
和错综交织的图案与色彩
将它带给他的罗马的
是时间与沙的遥远商队。
它将长存于《农事诗》[1]中的一行。
此物他从所未见。如今它是丝绸。
一天傍晚一个犹太人死去
被黑色的钉子钉上了十字架
执政官如此判决,但土地上
世世代代的人们
不会忘记那血与祈祷
以及高处那最后三个男子。
我知道一本魔法书,其中的六线图案
标识六十四个卦象
对应我们警醒与睡梦的机运。
多少发明只为了播散闲暇!
我知道沙的河流和黄金的鱼
由长老约翰[2]统辖,在远到
恒河与曙光的隐秘之地
也知道俳句,它用几个音节装下
一个刹那,一个回声,一份迷醉;
我知道那个一缕烟的妖怪
被禁锢在黄铜的瓶子里
和在黑暗里许下的愿。
哦装满了奇思异想的头脑!
最先看见星辰的伽勒底[3]。
葡萄牙人的巨舰;果阿。
克莱夫[4]的胜利,他已于昨天自尽;
吉姆[5]和他的红袍喇嘛,永远
行进在将他们救赎的路上。
茶的精致气味,檀香的气味。
科尔多瓦和阿克萨[6]的清真寺
还有老虎,像甘松香一样微妙。
这就是我的东方。它是我拥有的花园
这样你的记忆才不会让我窒息。

[1] Geórgicas,维吉尔的三部最重要作品之二。
[2] Preste Juan,12至17世纪欧洲虚构的传奇人物,一位在穆斯林与异教的东方统治一个基督教国家的君王。
[3] Caldea,公元前6世纪短暂统治巴比伦的王朝。
[4] Robert Clive(1725-1774),英国军官,通过一系列军事胜利建立了英国对印度的统治,后死于自杀。
[5] Kim,吉卜林同名小说的主人公。
[6] Aksa,即La Mezquitade Al-Aqsa,座落于耶路撒冷旧城的清真寺。

白鹿
从哪一首葱郁英格兰的乡蛮谣曲,
从哪一张波斯织锦,从哪一个
被我们往昔的昼与夜包围的秘境,
跑来了我今晨梦见的这头白鹿?
它延续约一秒钟。我见它穿过草场
消失在一个虚幻午后的黄金里,
轻盈的生命,造就它的是一点回忆
加一点遗忘,只有一个侧面的鹿。
统治这个奇怪世界的诸位神祇
任我将你梦想却当不了你的主人;
也许在幽深未来的一个拐角
我将再次遇见你,一个梦里的白鹿。
我自己也是一个易逝的梦,延续
只比那个草场与白色的梦多上几天。

The Unending Rose[1]
致苏珊娜·邦巴尔
伊斯兰纪元[2]五百年
波斯从它的尖塔之上眺望
来自沙漠的长矛的入侵
而内沙普[3]的阿塔尔[4]望着一朵玫瑰
用无声的词语对它说话
如冥想之人,而非祈祷之人:
——你朦胧的疆域在我手中。时间
折弯我们俩却又无视我们
在这个黄昏一座失落的花园里。
你轻盈的重量是空气中的潮湿。
那无尽的浪涛,你的芳香
攀上我低垂的苍老面庞
但我认识你比那个男孩更久远
他曾瞥见你在一个梦的图版
或是这座花园里,在某一个早晨。
你拥有的可能是太阳的白
或是月亮的金,或是
胜利的刀剑那暗红的坚忍。
我目盲而又一无所知,但我预感
有更多的道路。每一件事物
都是无限的事物。你是音乐,
苍穹,宫殿,河流,天使,
深沉的玫瑰,无穷无尽,至为隐秘,
将由真主呈现给我死去的双眼。

[1] 英语:“无尽的玫瑰”。
[2] Hégira,始于公元622年即穆罕默德从麦加(Mecca)逃至麦地拿(Medina)的年份。
[3] Nishapur,伊朗东北部城市。
[4] Farid al Din Attar(1145/1146-约1221),波斯诗人,作家,苏菲教派神学家。

注释
。格伦是西固尔德的剑;杜伦达是罗兰的剑;乔尤斯是查理大帝的剑;埃斯卡利伯则是亚瑟王从一块石头里拔出的剑。
布鲁南堡。这是一名撒克森人的词句,他参与了威塞克斯的国王们[1]击败一支由爱尔兰的安拉夫(奥拉夫)指挥的苏格兰人、丹麦人和不列颠人联军的胜利战役。这首诗中有丁尼生[2]曾经满怀敬仰地译写的同一时代颂歌的回响。
挽歌。希尔德是丹麦国王,《贝奥武甫的功绩》的开篇赞颂了他的命运。俊美而死去的神是巴尔德尔,他的预兆之梦与他的结局记在埃达诸篇里。
白鹿。衷情于一种严密格律的人可以这样读最后这行诗:
比那个草场与白色的梦多一点时间。
我当为这一变体致谢阿莉西亚·胡拉多。

[1] Reyes de Wessex,指6-10世纪英格兰西南部王国威塞克斯(Wessex)的国王埃特尔斯坦(Aethelstan,约893-939)与其弟爱德蒙(Edmund I,922-946,939年即位)。
[2] Alfred Tennyson(1809-1892),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诗人。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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