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之遐思(二)
酒之遐思(二)
王和平
故乡的酒很香,
香得罩住了我父亲的神经;
故乡的酒很醇,
醇得迷失了我父亲的方向。
那是父亲醉得最厉害的一次。父亲是海量。海量源于我那也是海量的爷爷。爷爷年轻时貌比潘安,却没有潘安的艳福,因为家贫,父母早亡,到了三十几岁才入赘奶奶家,只生得父亲一人。爷爷性孤僻,受不了奶奶家人(主要是奶奶前夫的兄弟妯娌)的挤兑,邀了一众乡亲伐木立梁垒石筑墙,竟于奶奶居所不足百米之地横矗一处三直的新房,悻悻然带了我父亲分了出去。奶奶前夫去世后招了我爷爷,原是指望爷爷撑起门面,孰料竟是这等光景,郁闷可想而知。奶奶想留爷爷,房子太窄。那座土坯房总共又窄又短的两间,一间做了厨房和厅堂,一间分前后部,前部我烂头伯(奶奶前夫的儿子)住着,后面的我奶奶住。隔壁是臭气熏天的牛栏。爷爷让奶奶搬过来住新房,奶奶不肯,她要照顾烂头伯的生活。于是一对夫妻,分开两家,两人的这种生活情形一直保持到爷爷去世前。后来父亲长大了,长大了自然要到外面去讨生活。爷爷一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难免落寞,父亲过年过节总回家陪伴他。爷爷好酒,在那个年代只有在家族端午聚会时才有机会放饮,平日里难得咪上几口,有一次熬不住了,翻箱倒柜,竟将父亲带回家的酒精兑着开水喝掉了。如果是现在,那绝对是难以想象的事儿!爷爷传给父亲潘安之貌,也把酒性顺势延递。当然父亲海量除了爷爷的遗传基因外,还有他的一帮堂兄弟们的功劳。我的这些堂叔伯们是脚踏大地头顶天的耿直豪迈血性汉子,酒是他们聚会时助兴的佐料,每年的家族端午聚会竟都要喝掉六七大缸,不会喝酒的在他们看来就是孬种。我的一个堂叔原来滴酒不沾,在祠堂聚会时被众人逮住,捏了鼻子,将一大海碗红薯酒灌下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生生地成了个酒罐子。有这帮堂兄弟们,父亲想不海量都不行!
父亲携母亲回家了。乡亲们去五十里外的沙基岭接的他们。母亲躺在竹竿扎成的轿子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这是他们近一年来第一次回家。他们没有看见爷爷。
爷爷在此前一个月去世了,我举的幡。爷爷去世前已中风大半年瘫在床上不能动弹。半生分离的奶奶来照顾这个亦爱亦恨的丈夫,她不得不来照看他。她的儿子儿媳早半年去了大城市的癌症医院。爷爷去世时想必心里无比舒畅,他的傲骨在临湮灭前得到了他的妻的谅解;爷爷去世前想必也无比心酸,他的儿子儿媳这样的时刻竟然无法陪伴在自己身边!爷爷临终就融在了这水火两重天中!
奶奶安顿我母亲无暇顾及做饭,正巧父亲的朋友来家探望,遂邀了父亲去他家用餐。那是怎样的一餐啊!泪水浸着酒水,父亲一口一口地咽下,不多,才六两!
然而海量的父亲醉了,醉得不成样儿,我堂姑父和表哥搀他回的家。
他没有听见我母亲叫唤他的声音。我在母亲的怀里听着他的酣声。父亲睡得很香。我使劲推他,父亲一个侧身,似乎要醒来的样子。只是他脑瓜一晃,又呼噜呼噜起来。父亲一定是累了,三百多个日夜的陪伴和侍候,无法换取他的妻的新生,还得面对他老爸的新坟。
父亲就那样地沉睡,直到在奶奶的推搡下睁开矇眼。他其实在梦中听见了我母亲一直一直的叫唤,只是瞠不开他的眼睛。在他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只能在梦里才能听到他那可爱的妻子的叫唤了。
奶奶把我从母亲怀里抱出来,因为母亲的怀抱不再温暖。母亲睁着她那美丽的眼!
我清楚地记得奶奶一年半前也从母亲怀里抱出过妹妹,那时妹子是冰冷的。
我听见了奶奶的嚎啕:老天————
父亲后来再也没有醉过。
那年大雪。
附言:录毕此篇,痛彻心扉。童年的惨痛记忆总会濛泷我的眼睛,借着酒性,让它流出来吧!
作者简介:王和平,江西玉山人,人民教师。爱好文学。偶尔执笔,我以我笔写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