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华宴会

隆福大酒店开业了。门上张贴着“金日大吉”四个大字,外面一边一个青铜狮子,一雄一雌,气势轩昂,龙行虎步,气吞山河。一张大红挂布悬在门上,几十个明星和老板站在门前,喜笑颜开地交杯递盏。合影。一排警卫威风赫赫地列在门前。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前来祝贺酒店开张大吉。门前那龙飞凤舞的对联是书法界名流宋仲题写的,那幅锦绣江山图是国画大师钱博画的,那栋楼是建筑大师贝聿宁设计的。大炮形状的响炮震天撼地地轰响着。衣着华丽高贵的绅士小姐们围着雪白的餐巾,手里拿着刀叉筷子,右手边是杯具。

朱老板举着酒杯对大家说,一定会好好款待大家。众人就都举起空空如也的酒杯,砰叽咔嚓如同照相一般的碰杯声河流一样不息地奔流着。而后将酒杯倒立,让人们看酒杯内滴酒不剩。影星刘琨说,祝朱老板事业一帆风顺。以后我演电影一定在你这里选景;歌星张曼说,我以后要在你这里开一次演唱会才是;黑帮大佬说,下次我和小弟们聚餐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朱老板喜笑颜开地说,没问题,一定好好招待各位。请各位入座。礼仪小姐每人一身海景蓝开叉旗袍,亭亭玉立在门首,腿如玉笋,领如蝤蛴,从洁白的牙齿中露出甜美的微笑。服务员一色宫娥馆娃的装束,来回穿梭在大厅里。诸多媒体记者如同虎狼一样环伺在周围。

众人按次序走进大厅。饭店大如剧场,有五六层楼高。一层层环绕成圆,仿如一只巨大的多层蛋糕。座位之间的空隙可以自动调控。朱老板请李部长坐了首席,李部长让了一回坐下。接着是黑帮老大黄晟,企业家,文艺界名流,著名专家、学者……您请,这边请。每人各安其位。美味佳肴就如流水一般端上来。人们挥动玉箸,用银碗盛饭。中间的大锅是金子铸就的,闪亮亮地发着光。一时间筷叉交横,手脚忙乱。朱老板回更衣室换下黑色礼服,换上颜色雅正的绸制黄龙袍,由两个保镖陪同,在各桌之间敬酒。每饮辄尽,脸不红心不跳,谈笑自若地走向下一桌,最后走回去。因此赢得了千杯不醉的称号。

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仿佛连着几天没有吃饭一样。大家费力地用牙齿咬合,用脖子吞咽着。吃一会敬一回酒。音乐声舒缓地升起来,摩挲着人们的耳朵。边吃边和邻座的谈着话,谑浪笑敖着,将荤素笑话,论国家形势。又用餐巾纸擦抹嘴唇,大家的嘴干干净净,餐纸巾上白白净净。桌子上干干净净。

吃罢,朱老板用手拍了一回掌,大厅最底层的中央就出现一队着荷衣的女子,老板说,请大家欣赏荷舞。只见众女子在下面仙袂飘摇,荷风荡漾。一股清新的荷香弥漫开来。众人一起举杯,开怀畅饮。窸窸窣窣的裙摆吻着人们的耳朵,人们的眼睛都如糖饴一般饧着了,身子也酥软了半边。

众人步出餐厅,彼时天幕已合。外面罗列着一众接送的兰博基尼。就风驰电掣地驶回去。

第二天就有各大媒体的网站与报纸宣扬出隆福酒店的开业盛状。去隆福酒店就餐的人就摩肩接踵了。人们酒足饭饱之后走出来的时候踩着一地碎银一般的阳光,一副满足的神色。就鼓动着朋友们说,那气派,那排场,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朋友们也接二连三去了,回来后也赞不绝口,一时间满城满世界的人都知晓了。许多外国人都闻讯而来,说什么都要体验一回隆福酒店,这样才没有白来一次世上,也就死而无憾了。据说比耶稣还管用呢,坐着轮椅的人去了,当即从轮椅上走下来,脚步麻利;眼盲眼疾的人来了,立时甩去墨镜,说从小到大第一次看到了世界。由于人太多酒店接待不过来,就产生出排号制度,保证公平公正,许多有关系有钱的人也不准插队。票很快就排到了明年。没有排到的人跌足叹息,说,我怎么来得这么晚啊,再早一会不就排到今年的了吗。

所幸我有朋友在酒店工作,因此及时得知消息,抢到了今年三月的就餐券。虽说预约费就花了不少钱,但还是得意不已。千万企盼之中,三月嘭地一声到来了。就像等待火车时候打了个盹列车就轰轰隆隆地开来了。我买了一套崭新的西装,像是远赴战地的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地。这时一辆车停在我家门前,司机招呼说,这是怕我找不到路专门来接我的。我对着镜子匆匆打好领结,说声谢谢就上了车。不知道拐过几个弯,路过几个岔道口,如果让我自己来,我必定找不到。终于,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建筑前,我们下了车。请,一个侍者站在外面对我鞠躬我,我给他一些小费,他的脸上露出阳光一般和煦的笑容。上了九级台阶,我摸摸左边狮子的头,青铜的,惟妙惟肖,就像活狮子的灵魂被铸了进去一般。刚进门,就另有一个接引人员过来,引着我走上二楼。餐桌上已经坐许多人,谈笑风生。我坐下,服务员收好我的上装,帮我系上围巾,端来一摞空盘碟,还有一个精致的茶壶,上面绘着皇帝的新装的画。那个小男孩的手指头正对着茶壶口,并随圆形的壶壁形成滑润的弯曲。服务员拿起茶壶,朝一个杯子倒去,但什么都没有倒出来。我好奇地看着服务员。服务员又将茶壶放下,说,请您慢用。我正要说什么都没有的时候,看到其他人桌子上也只是摆了餐具,其余什么都没有。我想大概宴会还未开始。就做出心不在焉的样子来,和旁边的人开开玩笑,看看台下的表演。一楼有一个人坐在舞台中央,一动不动,如同雕出来的佛祖。他在干吗啊,我想,但我又怕暴露出自己的无知,就没有问。一个人好像看透了我的想法,说,正是在坐禅吧。多么好的表演啊。大家就一齐鼓掌,说这是有史以来最为好看的节目,超越了千手观音而直逼饥饿艺术家的大师级水准。千千万万条褐红的喝彩声如雷声一般在大厅里不息地滚动着。旁边的一个人用戴着一串佛珠的手臂对我说,你看那人,跏趺而坐,双脚都架在双腿之上,柔韧性何其之好,功力何其之深,一般人是做不到的。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像我就不行,身体太过僵直。

我们谈笑中间,几个宫女装束的女服务员穿梭在我们中间,来回传递着餐具,盘子都盛在头上,走得袅袅娜娜,而后端到每个桌子上。依旧是空的,像是消化殆尽的肠胃。

不久,一个穿着官服的面色奇白的男子手捧一道黄色的圣旨,站在当中,对着大家细声细气有气无力地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五谷杂粮,人之所食,以之为天,敬甚旃哉。另有一个小童大喊,开饭了。于是大家都犹犹豫豫、面面相觑地举起碗,抄起筷子,装作用筷子夹东西的样子,而后递到嘴里,再咀嚼一回,啧啧称赞这饭着实好吃,都赶得上御膳房了。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红红润润的笑容,仿佛泛着红云。

我也是其中的一个,虽说我拿起碗筷的时间比他们晚,眼中的疑虑比他们深,但我到底也拿起了碗筷,到底也装出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但我越吃越饿,毕竟我们吃的是虚无。就这样有一个小时候有余,我早已放下了碗筷,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来回夹菜,给对方夹菜,劝酒,碰杯,猜拳。我一时间也恍惚醉了,觉得自己吃了很多酒菜,摸摸自己的肚子也圆滚滚的。

大家走出餐厅的时候,都称赞饭菜之丰盛,礼节之周全,服务之周到,仪式之隆重,表演之精彩。说下次还要来,要让亲戚朋友都来。说自己这一生都值得了,哪怕明天就死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我的脚步也左右打转,说自己确实喝多了。就有几辆车在不远处等着,送我们回到各自的家。在告别之际,和他人留了联系方式。踉踉跄跄地坐到车上去。

回到家,我疲累地倒在床上,一直睡到半夜,肚子咕噜噜地叫个不停,里面仿佛有一只绦虫在来回窜动着,搅得胃肠难受着如翻江倒海一般。我想不是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吗,但不论怎么想,都不能回想起自己到底吃了什么,打电话给别人,也说忘记自己到底吃了什么,但他们确信吃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并享受到世界上最高级的相当于十星级的服务——可能越好吃的东西越吃就会越饿,可能吃了越多就越什么都没有吃——倒是那个绘着皇帝的新装的茶壶印象鲜明着,如同作业本上的红勾,不知道到底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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