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好好的
荻子是一个在城市里感到孤独的女子。在城市里,像她这样的女子有很多,但都不如她决绝。此时她站在一扇窗前。这扇窗非常诱人,像一切的美味珍馐。她想真的自杀是无声无息的,像听不到的音乐。就如现在。但她怕疼,也怕不体面。
荻子正站在窗前犹豫不决。下面是一条道路,道路上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因为天气炎热而打着遮阳伞,就像一个个孢子植物。再前面是一个小小的花园。掩映着一幢低矮的楼。那是教育学部的一幢楼,她只去过一次,那是一次外地的同学来找她她领着同学逛校园时候。花园里有一座假山,旁边还有喷泉,平时有许多放学后的小孩在那里嬉笑。她曾经和恋人一起在那里吃零食。那是她在超市里买的胶皮糖,有奶牛形状、羊羔形状、小熊形状、心的形状。她将一瓣心形糖放在嘴里,让他凑过来吻她,然后将一半胶皮糖用舌头递给他。两人就同时品味着甜了。假山后面种着各色海棠,就像种着整个春天。在后面的木椅上投下美丽的影子。
从这扇窗前可以看得很清楚,那些风景,那些路人,包括那些过去的痕迹,像是飞机在天空留下的白印。窗扇半开着,是从上往下开的。像是领袖在阅兵时伸出的手。
这时外面传来了叩门声。她问谁之后打开门。是隔壁的张大妈。张大妈,您有什么事吗。张大妈摇摇头,说没什么,来看看你。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你了,最近好吗。她点点头说挺好的,自己最近没怎么出门。张大妈又问,你吃饭没,一个人在家怕不想做饭吧,来我家吃吧。荻子说不用了,不麻烦您老人家了。张大妈说和我还客气什么,老邻居了。荻子说我不饿。张大妈说也好,不过你应该不会拒绝和一个孤独的老人聊聊天吧。荻子说您请坐,我给您倒茶。张大妈坐在沙发上。说,人老了腿脚就不便利。荻子说那您多休息。像您这样儿女不在身边的老人也很不容易。张大妈感慨道,哎,我现在只盼望早早去看我老伴,他怎么就狠心让我独自一个在这里受苦呢。荻子倒过一杯茶来,递给张大妈。张大妈道了谢。
啜着茶,张大妈说,像你这么标致的姑娘,应该有对象了吧。荻子说那得看缘分了。张大妈说我要是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儿就好了,又聪明又懂事。荻子坐在一边,默默啜起茶来。张大妈又说,你母亲可真幸福,生下你这么一个好女儿。荻子将嘴抿得很紧。
她一度与母亲的关系很僵硬。两人谁也不理谁,因为她的一个男友。没有问候也没有对话。像是太空中两个遥远而不相干的星球。直到母亲前年生了一场大病,她才走到她的病床前,承认母爱的光辉,听候她的发落。母亲看着她买来的菠萝,说,还是你了解我。她说母亲你还想吃什么我去给您买。母亲说最近总是没有食欲,我想我的日子也不久了。她带着哭腔说。她走上去给母亲掖了掖被角,说哪能呢,您福大命大。母亲摸着她的头说,你要好好的。她含着泪点点头。
张大妈说,还是你家明亮,我们家虽然也向阳,但总有一股昏昏沉沉的气息,让人想不断地睡觉,但又怕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那您可以多过来走一走。荻子说。张大妈哎了一声。我们年轻那会都没想过自己老时候,不懂得珍惜自己的时光,现在后悔却已经晚了。荻子嗯了一声,她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张大妈喝了两口茶,将杯子放在茶几上。往后靠了靠,说,你一个人在家家里很整洁呀。荻子点点头,她几乎不怎么活动,因此垃圾也很少。
张大妈问,荻子你明天有事吗。荻子摇摇头说没有。大妈说,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可以啊,荻子说。大妈说,我在乡下有一个朋友,好多年没有见了,自从前两年换了手机,联系方式也不在了。现在我腿脚不便利,你能帮我去找找她吗。荻子说可以的,不过我不知道她在哪个村呀。好像是在田家村,她应该没有搬家,在每个地方她都能住很长时间。她叫什么。她叫从东来,年纪和我差不多大,都是六十岁左右。
第二天,坐在开往乡村的车上,荻子想自己的自杀计划又要拖延了。她将自己的目光放到窗外去,看连绵的麦田与树。事先已经问好了司机,说在大柳树庄下车。车上有两个人谈论着庄稼的收成,又说及谁得了羊病去城里看病的事。一个说有的人虽然和羊很亲近天天放羊但一辈子也没得过羊病,一个说可能和血液有关系。不多时,大柳树庄就到了。原地有一棵两三人合抱的大柳树。在地上洒下浓浓的凉荫。付了钱,司机告诉她说顺着那条小路朝东走,走过三里地就是了。她谢过司机,往前走去。周遭一片刺蓟、虎尾草、发草、喇叭花,丛丛杂杂,花花绿绿。荻子揪起一朵喇叭花,说了声对不起,别在自己的耳后。风声掠过,将荻子的头发卷起来一些。播来远处一条小河的氤氲水汽。荻子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到了有狗有鸡的地方,也就是村庄了。一排排红色的砖瓦房矗立在不远处。一条狗见了她,哮叫起来。坐在一家门口石头上的一个白发老人将狗喝住。问荻子要去哪里。荻子说来田家村找一个叫做从东来的人。老人耳朵有些聋,又问,你来找宋东了?荻子又将从东来说了一遍。老人说哦你是从东来的,那面不是西吗。荻子又说,我要找的人叫从东来,您知道这个人吗。老人摇摇头,看看地面,用脚搓一搓地下的砂石,说我老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荻子又往东走。村庄的烟囱徐徐冒出烟来。她推开一家门,那家人正在吃饭。小孩子欢呼起来。因为他和他哥哥打赌,说如果她先来他们家而不是别人家他就算赢。荻子也笑了。女主人问,一起吃饭吧。荻子看着油饼、香菇炖鸡和蛋花汤,不禁勾动馋虫,坐下一起吃起来。荻子一边吃一边问从东来。啊,她啊。女主人好像陷入沉思一般说,她去了别的村庄了。不在这里了。去了哪里。荻子问。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孩子他爸,你知道不。男人正吃着一个油饼,边嚼边说,从姑娘应该是往东走了,也不远,就在不到二里地的王家沟。一会吃完饭我骑摩托带你去。荻子谢了。小孩吃过饭,淘气着要荻子身上的钥匙挂件,那是一只小狐狸。荻子将它解下来给他。你上几年级了。我上二年级。你哥哥呢。我哥上五年级。荻子摸着他的头,闻到一股麦穗香。
忽然,一家四口全都变成了麦子,四棵坚实的麦子,颗粒饱满的麦子。绿油油地,独立在一片原野上。再看周围的房屋,都已乌有。一辆摩托停在不远处。一个农人蹲下身刈麦。看见惊愕不已的荻子,问,你是从哪里来的。荻子心神未定,囫囵说了原委。农人说,麦子想是成精了。说着,他向着其中一棵割了一下,果然流出血来。荻子急忙上前劝阻。农人也就罢了。农人说,这里从前是田家村,后来集体迁到山后面了。有人没有跟随众人,迁到了别处,从东来就是其中的一个。荻子问原因,农人说这里的土地被一个大商人承包了。农人说,那我驮你去王家沟吧。荻子称谢不迭。
到了王家沟,和农人告了别。荻子在村庄外逡巡了一回,生怕再遇到刚才的情景。在一家门口,她看到一个戴着粉色头巾,穿着蓝布裙子,脚穿平底布鞋的老妪。她问,老人家,你知不知道一个叫做从东来的人。老妪微笑着点头答应,说那就是我,我已经等你很长时间了,你怎么现在才来啊。一定是被那些成精的东西哄住了。啊,你怎么知道的。荻子大吃一惊。老妪说,张大妈什么都和我说了。张大妈找到你了,那她为什么还让我来?张大妈在你走后半天就一命呜呼了。她比你先来到这里。那你怎么知道的,你不会也是一个……荻子急忙转身往回走,再回头看时从东来已经消失不见了。她急忙迈动双腿,像风车一样快速转动着,走着走着星斗就漫上了天空,远处传来狗吠声、叫嚷声、打鼾声。荻子有些辨不清方向了,她走到一座密密的森林中,沿着河边往前走。走着走着又走回去了。她重新选了一条路继续走,来到一个盆地。盆地里盘着一条青花色的大蛇。她头皮发麻,只得蹑着足,悄悄地退回去。
这时她听见了她母亲的声音,你要好好的,你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