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民区死神

没有经历过死生的人可能以为死亡距离我们很遥远,但其实死亡就在我们身边。我们身边的人陆续离开我们,奔向死亡的怀抱。同样,死神也近在咫尺。死神就住在呼市回民区水岸人家小区,他叫李辉。

李辉作为一个死神,他理所当然地不苟言笑,不愿意给任何人通融的余地。当然,人们并不知道他是一个死神,一个来自另一个神秘空间的卧底。于是他和常人一样工作、生活。他娶了一个贤惠的妻子,生下一个聪明的儿子,儿子已经上高中了,就在附近的一中上学,学习成绩很好。他很爱自己的妻子,也爱自己的儿子,当然,也爱自己。他不顾一切地爱着他们,以及自己。

白天时候,李辉坐在单位的椅子上,他和同事们都忙于工作,虽然工作并不有趣,但他还是完成得很好,他将文件整理得整整齐齐,叠放在桌子的一角。而后和同事们一一告别。他的声音并不带有起伏,而是像一条直线,但似乎很有穿透性。李辉开着车回到家。家里妻子已准备好了美味的饭菜。儿子放下手中的笔,和他打招呼。李辉坐在饭桌上,开始用筷子享用可口的饭菜。李辉夹菜给妻子和儿子,一家人安安静静地吃饭,只听到挂钟的声音在响。吃过饭后李辉坐在椅子上,看一会当天的报纸,妻子去厨房洗碗,儿子开始做作业。家里很安静。一切都运行在正常的轨道上。就像列车一样,连时间也不差分毫。好像万一错过了时间,就会造成交通事故。

夜晚到来,人们渐次入睡,李辉也像大家一样进入安闲的梦乡。并且做一个歧义丛生的梦。就像写了一个充满疾病的语句。他梦到一朵莲花变成美女,美女遇到野兽,野兽吃掉美女,肚子上长出莲花;他梦到一个死去的人在街上倒立着行走,狗看见后开始大声吠叫,人在大声咳嗽;他梦到一把火在一座草屋之中燃烧,从火中走出越来越多的火人,点燃人的肚脐,点燃街上的路灯。他的梦互相交叠,仿佛一张张漫天洒落的扑克牌。

李辉并不急于行使作为死神的职分。他只是在人们临终的时候赶去,有时候步行,有时候开车,有时候骑着自行车,有时候乘着高铁或动车,有时候坐着飞机或轮船。告诉他们可以合上眼了。于是死者的亲戚朋友们就发出嚎啕的哭声。谁也没有发现是他带走了死者,因为他在死者面前出现是隐身的,只有死者可以看到他。他辗转去很多地方,带着他们如同牧人带着羊群。他一边在前面走一边大声朗吟着“魂兮归来”之类的挽歌。大家也都跟着喊,声音都凄凄的,回荡在浩大的原野上。但如同羊角一样的风将声音吹卷得变了形。

今年雪下得很早,十月就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李辉听到风传来的消息,又有人挺不过今年的冬天了。这次生命垂危的是一个他认识的老人,老人住在萨拉齐,以前当过土匪头子,后来改邪归正参加抗日战争。老人曾经和他有过书信往来,在很多事情上,他深受老人的影响,也得到老人很多有益的指导。他收拾好背包,坐火车去见老人。老人躺在病床上,气息并不十分畅通,好像从重重岩穴中淌流而出的溪流。他握住老人的手,老人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他之后说,我就知道是你,你终于来了,我就要和你一起走了,谢谢你为我指引道路。他将老人扶起来,老人与他一同向前走。老人走着走着就说,我看到了巨大的光明。他的声音仿佛变得年轻,也充满了光芒,他的步履也变得轻健,好像就要飞起来一般。李辉看到,老人完全变成了一个年轻人,他的脸面丰润而有光泽,他的快乐纯真且无瑕疵。老人的步履越来越快,李辉渐渐不能赶上他。老人走上桥,站在桥上放声大笑,他的笑声惊走了鸽群。他忽然转过头来问李辉,我好像以前来过这里。李辉点点头。老人忽然越过栏杆,跳入桥下的水中。很久没有露出头,忽然抬起头说,好久没有游泳了。老人的身体湿淋淋的,湿淋淋的老人爬上岸。

李辉带走了越来越多的人,就像秋风带走越来越多的黄叶。有一些是死于意外发生的事故。比如车祸,一个被车撞得面目全非的人在李辉的搀扶下站起来。同时死去的还有一个上吊自杀的人,一个跳楼身亡的人,他们都围绕着李辉,手拉着手,跳起了舞。像是一根项链。随着李辉的移动而向前移动。可李辉一点也不想和他们说话。他是一个严肃的死神。他只钟情于死亡。死亡带给他宁静与隐秘的快乐。死亡是人们必然经历的过程,死亡是一种未来的想象,死亡是快乐的源泉。

一天,李辉的妻子为李辉洗衣服时候,看到了一张名单,她问李辉这是什么。李辉说这是一份朋友的名单。妻子说,你为什么有这么多朋友。李辉说,朋友多了路好走。人在世上,总是要有许多朋友的。他将名单拿过来。妻子忽然说,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正常。李辉说,那是你的错觉。过两天忽然说,我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名单里的一个人似乎不在人世了。李辉说,那不过是同名同姓罢了。妻子说,我觉得你有什么事瞒着我。李辉说,哪里有。但妻子还是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他。

一次李辉迷路了,临终的人痛苦地呻吟着,而李辉在相似的道路中间往来穿梭,速度快得就像一梭子弹。他静下心来,听到了濒死者绝望的声音,低回而婉转,宛如深海之中的海豚,没有一丝欣慰的意味。李辉循着低沉而艰难的仿佛被压面机压出来的的声音,慢慢地找到他。他的声音渐渐显出快乐,虽然带着嘶嘶的喘气声。他用嶙峋的手握着李辉的手,好像阔别已久的老友。他激动地唱起了歌,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这时,李辉感到被信赖的快乐。仿佛是一个药到病除而被赠予锦旗的医生。

但并不都是这样,李辉也遭到了许多不公正的待遇。一个濒死者看到他后,朝他投掷手边的水杯、还有几枚生鸡蛋。李辉的脸被砸中,挂满了鸡蛋花,蛋花一滴滴流淌下来,脸面成了蛋花汤。还肿了起来,像是放多了西红柿。李辉就去了小区里的医务室。我就是在那里遇见李辉的。李辉的脸被白色的纱布包扎起来,就像一个蒙面大侠一样。他坐在医生对面,医生像包扎花朵一样将他的脸包扎完好。我对医生说自己感冒了。医生问了我的症状,站起身帮我拿了两盒药。李辉也正站起身准备走,我们俩一起走了很久,我说,你也在这个小区,他点点头。我们继续同行,竟也在一个单元,最后走到同一楼层。原来我们是邻居,以前竟从未见过。我们招手作别。后来我常常看到李辉,有一天我正准备去吃晚饭,遇到了从大街上走回来的他。我邀请他一起吃晚饭。我们点了饺子和两盘菜,又要了一瓶白酒,一碟花生米,他说,好久没喝酒了。我说,那我们今天一醉方休。我们一边吃一边喝着酒一边说话一边听旁边的人说话。他的语调平静,听不出悲喜。后来我们越喝越多,言语相投,说话也亲近了许多。他忽然抬起头指着自己说,你看我像做什么的。我说你看上去像卖保险的。卖保险的有我这样严肃冰冷的吗。我说有的,其实保险人员最好的精神状态就是严肃冷静,这样喜怒不形于色,让人捉摸不透。他说,那么,就当我是一个卖保险的好了。他的脸有些泛红,他拿起酒杯,和我干杯。喝完他说,我一直向往另一种生活。一种不打扰别人也不被人打扰的生活。我说,当然,你有选择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权力。如果你想要做出一些改变,不妨从现在就开始着手。他用筷子夹了一颗花生米,花生米仿佛粘在如意上面的珍宝一样。他的眼睛里闪出一束光,但很快又湮没了。他说,难啊。生活。

这天,我正在家里坐着,有人给我打电话,接起来,是李辉。李辉说,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我说大概没有。他说,那么,一起去植物园转一转吧。我说,好的。我们走出门,一起沿着路边走,走到植物园。虽然有路灯,但树木深处还是黑魆魆的。我们走得并不快。他走着走着还往回走两步,就像探戈舞步一样。我问,你在跳舞吗。他说,他在练习某种节奏。有时候,他显得心不在焉,仿佛什么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明白自己只是走在人生边上的边上,就像身在副册又副册的女子。我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注意到他的影子并不明显,只有我的影子,我说,你为什么没有影子。他走进树木掩映的阴影里,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影子的。我说,可是根据光学原理。他大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世界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在前面的一个开阔地上,传来富有动感的音乐声,一群人在跳交谊舞。成双入对的人们旋转着自己与对方,在空地上划出弧线。衣裙鲜艳地摆荡。李辉和我停在外围,我们观看着人群的舞蹈。他问,你会跳吗。我说,大概会一点。于是我们俩也手拉着手跳了起来。我们进入人群的中心,仿佛是王冠的正中。李辉不知疲倦地跳着,人群渐渐散了,音乐声也渐渐平息,他还在跳着,空气像刀一样切割着我的气管。我说,我先休息一下。于是只余他一个人跳着,但似乎跳得更加出色,更加圆融,仿佛一支合于天道性命之舞,一支天人合一的舞蹈。通过这样的舞蹈,他将自己与天地、命运维系在一起,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跳完一支舞,他说,你什么时候退出来的了,我竟然没有发现。我说,我早就不跳了,你跳得太专注了,也跳得太好了。你为什么可以不知疲倦地跳舞呢。他笑了笑。我们继续向前走,前面有厕所、健身器材,还有曲折的道路。从一处可以看到外面的马路以及另一条街的建筑,灯火照耀着街衢。我想,它们共同以零星的光构成飘忽可逝的月球,渐渐飘离地表,升到天际,以自己的孤寒照耀着世界。

他忽然变得快乐起来,话语也变多了。他说,如果你不知道做什么好,就跳舞吧。我说,你难得这样快乐。他说,是飘到太空的快乐还是尘埃落地的快乐。在月光的显映下,他的脸清癯而富有嶙峋的光泽。他的衣服飘飘荡荡的,他的身体隐在其中,像是一座山峰。也许在此时,他的心灵中充满了雍穆的情感。他对我说,其实我们都不了解对方。人的本质是孤独的。我们以为自己每天看到的人就是看到的人,其实也可能是一个电线杆。我略微惊讶于他的言语,不过在夜晚人是会抒发种种的感想,其中不乏一些真知灼见。我说,我对于人并没有特别的了解。我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他说,什么时候都不晚。但我不是要对你说当你觉得晚的时候正是好的开始这样的话,而是要说,你要踏进人生的河流,然后在其中溺死,或多或少,就是这样。我说,会游泳呢。他说,游泳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当你面对澎湃巨浪时候,一切都将形如泡沫。我说,我好像明白一些什么了。借助月光与树木的阴影,我似乎可以深入到他的语言指涉的幽僻小径,在那里可以反复喜欢上一首歌,可以突破天空的束缚与地心的引力,可以进入某种神秘的狂欢境界。

慢慢地,我和李辉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他有一天忽然对我说,其实我是死神。你是什么。我是死神。我笑着说,你要是死神,我就是玉皇大帝。他说,你爱信不信吧。我说,可是你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呢。他说,死神可以住在任何地方。死神也是一种职业,就像医生或者老师一样。我说,可我还是觉得好笑。如果有人突然告诉你说他是死神,我想你也不大会相信吧。他说,你说得也对。不过我可以带你去看一个濒死的人。你也许会相信我。

我们来到一个新城区的一个建筑工地,一座盖了一半的大楼矗立在一片广阔的地面,周围来回走着一些戴着红黄安全帽的工人,都穿着工装裤,裤子上落着白色的斑点。他说,我们就站在这里。我们看到,工人们背上系着绳子,像是蜘蛛侠一样在高楼上下跳跃。忽然吹起一阵大风,风将工人们吹得四处摇摆。一个工人背上系着的绳子触到了一块凸出来的尖利石头上,绳子被磨断,一刹那间,工人落入了地狱。他的背朝下,面朝上,四肢胡乱地动弹着,像一只可怜的甲虫,或者像是圣母怀里撒娇的婴儿。他甚至可以将身子弯曲到一半做一个仰卧起坐。无尽的天空向他压来。砰的,他坠落在地上,血水在地面大肆蔓延。他吐出了最后一口气,身体弹动了一下,然后瘫在地上。红色的血洇湿了他的裤子,白色的脑浆像是涂料一样涂在地面,他的身体趋于支离。他是射向地面的一枚子弹,射穿了大地的铠甲,致大地于死地。然而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呢,是掉在地上的一瞬,还是在此之前。我想,也许他早在绳子断裂之前就已经死了,或者在落地的前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想。

人们都捂住了眼睛,而我没来得及转过头去,就目睹了整个过程。我准备离开,但开始呕吐,秽物从鼻子、嘴里争先恐后地潠冒出来,我俯下身,大声地咳嗽,口中咸涩,吐出涎水。他走上前,拉住那个工人的手,我看到工人确实从自己的身体上站了起来,然后随着李辉一起走。我说,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他为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我的地址,摆手和我再见,对我说,不要和别人说起。坐在出租车上,我一边用卫生纸擦抹面孔一边问司机,你相信世界上有死神吗。他说,死神吗,那不是牛头马面吗。还有黑白无常,常常来勾人魂魄的。谁能知道呢。谁能知道自己死后的景象呢,这大概也是活着的一个最大的礼物了。我说,那么,他们是在我们身边吗。司机说,大概在另一个世界吧,谁知道呢,这都是玄学问题。我靠在椅背上,看着前面的街景,但一无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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