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吃螺蛳粉吧

生而为人,我们总是有一些癖性似的偏见,比如有人不喜欢让眼泪掉到身上,以为眼泪黏糊糊的;有人不喜欢吃香菜,说味道像虫子;有人不喜欢吃榴莲,吃了就会醉;有人不喜欢吃臭豆腐;有人不喜欢吃螺蛳粉,不喜欢的理由也千奇百怪,有的说吃完后牙齿涩涩的,有的说忍受不了其味道,有的说因为前女友喜欢,有的则没有任何理由。

正是超越了这一对螺蛳粉的偏见并将吃螺蛳粉发展为一种爱好或享受,如同革命者构成党派一般,一些人聚在一起,他们宁愿克服千难万险去吃一碗热气腾腾的螺蛳粉,他们愿意用全部追寻的光阴去换取食用香辣可口的螺蛳粉的一刹。李就是其中一个。

李吃过许多地方的螺蛳粉。其中有小吃一条街的柒记、拾记之类,也有普通街巷中的某家,以及商场之中的某店,以及大学中的一家店。大多时候是和别人吃。他想好东西要和人一起分享。他每次都会要最辣的那一等级,而大多数人吃最轻微的辣也是勉为其难。他走进店里后问,最辣的是什么辣。老板说特辣。那就特辣。然而即便是特辣也难以使他折服。他很期待那种每吃一口嗓子都要冒火整个人都要窒息的感觉,吃完就变成喷火龙,或者火龙果。但没有,第一口还觉得中意,吃着吃着就不觉着了。达到辣的顶峰后,就再不让人觉得辣了。而变得咸涩,好像坐在海边吃着海风。除非呛到嗓子里,整条咽道都在汹涌的辣意中颠簸。

在一家螺蛳粉店,周围的蓝色墙体上写着乌鸦为什么像写字台,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各种颜色的字迹书写的语句。另一家的墙壁上贴满了开心地吃着螺蛳粉的温情照片,各式各样的微笑,恋人之间的、母子之间的。

李对人们说,我想要找到最好吃的螺蛳粉。然而世上真的存在最好吃的螺蛳粉吗,不过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最美最好这样顶级的修饰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中。但李还是说,我要找到最好吃的螺蛳粉。

想一想吧。坐在螺蛳粉店里,要一碗螺蛳粉,浸润着红色的辣椒油汤,里面缠着晶莹白皙的粉丝,酥薄的油炸腐竹、鲜嫩的青菜、油炸花生、脆生的酸笋,再加一个虎皮鸡蛋,一碟切成段的黑皮肥肠,一碟外酥里嫩的油炸鸡块,大家吃得不亦乐乎。偶然辣意不小心呛到嗓子中,遂咳嗽两声。喝一口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沁凉的冰红茶,再吃一口黑色浓稠的龟苓膏。在弥漫的发酵味道中完成对食物的品鉴。

臭就是香。越臭越香。臭的极致就是香的极致。

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李拟定了详细的计划,先是召集人马,而后他决定以附近的一家倒闭的螺蛳粉店为出发点。

坐在这家螺蛳粉店往外看,可以望见对面的一家眼镜店。有时候中间停着一两辆汽车,阻隔了人们的视线。一个男生大概是老板的儿子,态度并不大好,机械地回答着顾客的问题,好像是在与父亲赌气,嘴撅得很高。李去过好几次。每次都面向门外,看到眼镜店。有一回腊八节,中午时分,他和朋友在吃了串串香、腊八粥之后,又来这里吃了螺蛳粉。李用筷子从螺蛳粉中搛起一粒油炸花生米,说,正是整碗螺蛳粉的精髓。那么,为什么不单吃花生米呢,朋友问。他说,就像红楼梦里的茄鲞一样,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配成,这粒花生也是这样,用螺蛳粉条、螺蛳、笋条、青菜、腐竹衬成,可不是一般的花生。他是怎么发现这里有螺蛳粉的呢,有一天,从图书馆之后,他忽然想要吃螺蛳粉,于是在地图上搜了搜,发现了这里。吃完后天就黑了。

而现在它变成了一家骨头店。

大家都站在这家原来是螺蛳粉店的骨头店前,对着停靠在一边的车的车灯起誓,一定要找到世上最好吃的螺蛳粉。然后他们将一面画着螺蛳粉的旗帜缓缓升到一根电线杆子上,放着《螺蛳粉进行曲》,行注目礼。他们的脸上闪耀着坚定与希望的光芒。他们相信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站在最前面的是李。他的目光直直射向天空,将白云切割成两半。同时,他也是带头起誓人。这时车辆开始发动,车灯随之离去。众人议论纷纷,为了稳定军心,李说,大家不要多想,这只是象征着我们就要启航。

他们往前走,道路时而平坦,时而坎坷。平坦的道路让人忘却,坎坷的道路却让人印象深刻,好像是刻在记忆的唱片里,在人们的脑海里一圈圈播放。

他们走过草原,草原的上天飘荡着悠悠的白云,一条长河蜿蜒而过,如同一条大蛇。马群在白云下驰骤。风是草原深处的一声叹息。

他们走过大漠,他们跟随驼帮,骑着骆驼,驼铃声在黄沙漫天的大漠回荡。夕阳之中,只留下骆驼与人的玫红色剪影。他们留下脚印,又即刻被风沙掩埋。

这日,他们来到一座雪山前。雪山周围的天气瞬息万变。晴了不多时,就下起了雪,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模糊了前路,他们鞋里渗满了雪水,又下起了雨,雨夹雪,后来又放晴了,但没过多久又下起了雪。冷冷的风拍打着人们的脸颊。他们没有停下脚步,最冷的时候可以到零下三四十度。太阳也被冻成了一面冰冷的铁皮鼓,发出锈蚀的味道。白茫茫的雪笼罩了人们,大家拿出罗盘针确定方向。有人被冻掉了手指,有人被冻掉了脚趾,还有人被冻得精神错乱,每天问自己的狗怎么样了,其实他并没有一条属于自己的狗。在恶劣的天气中一直走了半个月,每天不停歇地走,睡觉时候大家搂在一起。大家绝望地攀登着,好像失去了所有时间与方向,终于登上了山顶。

那是一个风狂雨骤的日子。大家冒雨向上前进。他们欣喜地发现再也没有向上的道路了。大家撑着伞,雨声打在伞上,发出沙啦啦的声音。一个拉着一个的胳膊。人们踩在泥泞中,不断地滑倒,从高处滑到下面,又被一双胳膊拽住。李走在最高处。忽然有一种向下跳的冲动。但他及时克制住了自己。后面的人为他撑住雨伞,他将螺蛳粉的旗帜插在最高处,风将旗帜抓出一道道刻深的印记。旗帜随着风剧烈地抖动,好像患了疟疾。从山顶下山的道路更加不好走。有人脚下一滑,掉入无底深渊,只听到深处传来绝望的叫声。大家手牵着手往下走。好像走在一根无始无终的绳子上。风暴袭来,大家被风吹起来,风扭曲了人们的五官。李张大嘴喊,大家拉紧了。

终于下了山,大家互相拥抱,一同欢呼。

继续往前走了好几日,一片大海挡住了去路。在大海边上,好像在一本书的目录边,他们搭乘了一辆船。是一条木船,一开始离他们很远,李大幅度地招手,船慢慢向他们移动。他们站在船上,望着距离他们越来越远的海岸线,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孤独。船上的人用一张大网捕鱼,一张网撒出去,过几分钟后便感到沉重,拉回来时网上有小鱼虾、珠贝,还有废弃的瓶子。李将一个什么标识都没有的瓶子捡起来,摇了摇,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忽然想到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于是他说,这里面装的是魔鬼,你们谁也不要打开它。其实它是一个瓶形的手榴弹,多年未爆炸,这时却行将点燃,他及时地扔了出去。只见水面砰砰砰砰激起冲天的水柱,好像电影里武功大师涉水而过。

大船平稳地向前前进,李举起望远镜,看到海上白茫茫的。隔了一会,他又举起望远镜,看到远处游来一座小山似的鲨鱼。他对大家说,有一条鲨鱼。人们都向远处看去。不是一条,而是一群,如刀一般的尾鳍在海上沉沉浮浮。他们恰好刚捕到一条大鱼。鲨鱼循味而来,将他们围在中间,一条鲨鱼用身体撞击着船身。一条鲨鱼将大鱼的肉咬下来,血腥味弥漫开来,其他鲨鱼都拥挤而来,船上的人用叉子、棍子击打鲨鱼。鲨鱼怒目圆睁,人们都吓得后退。李也睁大眼睛,与鲨鱼对视。鲨鱼埋头咬噬大鱼。直至大鱼成为一条骨架。李捧着残存的骨架痛哭,他举着拳头,向着天空大声叫喊,像是一个想要和天使摔跤的人。

大船抵达岸边,他们继续向前行进,有时候可以搭到车,不过需要的是带着空车厢的卡车。大家都坐在车厢上,李则坐在司机旁边,司机向李说起自己半生的故事,他说自己本来有一个女儿,但后来没有了。去哪里了,李问。和人私奔了,她说自己喜欢吃有味道的东西,但是我不允许家里有这样的食物,有一天她离开了,给我留下一封信,信上说自己找到了一个愿意陪她吃有味道的食物的男子,让我不要担心她。说到这里司机狠狠地拍打着方向盘。李说,你为什么不喜欢有味道的食物呢。司机说,因为我从小受到的是中正的教育,我不喜欢那些歪门邪道,食物也是。那么,正统的味道是什么,李问。司机说,正统的味道是咸。不管放多少盐都是美味。李说,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味道,但我们难道应该干涉那些喜欢不同味道的人吗,只以自己喜欢的味道为标准,只喜欢和自己一样的人,却不能包容别人。司机转了一个弯,说,有时候想一想自己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很少有人能承认自己的错误。我们都喜欢挑别人的错误,而有时候别人并没有错误。李说,那么,你改悔吧,我们是来解救你的,你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吗。司机问,你们要做什么。我们要去寻找天下最好吃的螺蛳粉。螺蛳粉你知道吗,也是发酵后有味道的食物,但我们都爱吃,我们相信这世界上一定存在着最好吃的螺蛳粉,现在,请你也加入我们吧,也许你可以在路上遇到你的女儿。司机在一个红灯路口停下来,六十秒过去,说,也许你们是有道理的。我有时候也想要逃离自己的生活。想一想吧,我每天开着车,好像被生活绑架了一样。我到底得到了什么呢,也许我只是在与无聊对抗吧。无聊才是生活的死敌啊。但现在,让我想一想,我还要完成一个任务,等我做完了那件事,我就去找你们。你们先走吧。

在一个路口,他们和司机告别。

他们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高楼林立,有的街道两边的店铺售卖五金器具,有的是酒店用具,有的是商场超市。而在饭店街中,很难找到螺蛳粉的影迹,更不必说最好吃的螺蛳粉了。

中午,他们在一家米线店吃饭,虽然加了各种配料,鹌鹑蛋、香肠、素鸡肠,加了无限量的辣椒,依然不能和螺蛳粉媲美。大家都说,我们想吃螺蛳粉。老板听了大家的话,说,不瞒你们说,我也想吃螺蛳粉,但是螺蛳粉实在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好的,它的难度太大了,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就会毁掉之前的全部努力,一切就都变成了零。比如一粒没有炸好的花生米,一根不十分柔韧香滑的粉条,味道不浓郁的汤,都会毁掉整碗螺蛳粉的味道,甚至连碗也要精心挑选,绝不能大意。最好是那种带着花纹图案的碗。李说,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们这次行动的目标就是找到一家最美味的螺蛳粉,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团队。老板说,就像去天竺取经吗,我很乐意和你们一起去,我早已不想经营这里了。不论米线做得好坏,都会有顾客来吃,他们根本不懂得食物之道,而只想要填饱肚子。简直是一种浪费。李说,那么,我们一起走吧。老板说,可是太晚了,如果你们早五年来,我会和你们一起去,但现在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已经老了,虽然从外表看得不太分明,但其实我的内心已经千疮百孔了,我什么也不能做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哪里有真正的螺蛳粉。李和众人凑近问,哪里有。老板蘸着酒水,在桌子上画了一幅弯弯曲曲的地图。他说,从这里往南走一百公里,再往西走,再向南……十年前,我曾去那里吃过一次,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我去之前,斋戒了三天,一天洗三次澡。三里之外,我就闻到了螺蛳粉的味道。我的体内充满了渴望与力量,我的血液在体内像是融化的冰雪一样迅速地流动,发出哗哗啦啦的声音。我就像一只扑向火的飞蛾,扑向了自己的应许之地——螺蛳粉店。我坐下来,即便饿得头昏脑涨,依然保持了体面,面对螺蛳粉,我没有狼吞虎咽,而是细细品味螺蛳粉绵长醇厚的味道。吃了第一口,我就感觉仿佛踏入了仙境,我全身都酥软了。我流下了眼泪,我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我大口大口地吃,吃得眼泪纵横。我几乎在美味面前单膝下跪,难道我配得上这样的美味吗,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啊。这就是我吃过的世界上最好吃的螺蛳粉,也许你要说这是我在饥饿时候吃到的,但我要说,我第二次吃饱饭去吃,依然觉得这是第一美味,以后吃什么都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李记下了地点。他说谢谢你,我们一定会找到最好吃的螺蛳粉的。老板说等你们找到了的时候我去找你们,祝你们成功。

沿途,他们也吃过几家螺蛳粉,但都平平,没有达到理想的境界。有的粉丝不筋道,有的汤水不香浓。有人说,李,我听说过一个故事,苏格拉底让弟子去田地里寻找最大的麦穗,且不能回头。在挑选过一些后,我们寻找一个看起来最大的就好了。李说,也许你们想要找一个看起来最大的,但我不能放低自己的标准,我要找一个真的最大的。我要找到它。李的话语中充满了对螺蛳粉的热望。体内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李突然想起来从前的一件事,他和表弟在一个广场之中的体育器材边上流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起这件事。他将头脑的频道换回到螺蛳粉上。他想自己应该做一个螺蛳粉制作者,但自己做的东西并不好评价,怎么能知道自己是否吃到了最好的螺蛳粉。

有时候他想,自己的目标是不是过于远大。穷尽一生,他也难以吃遍世上所有的螺蛳粉,也难以对每一碗做出客观公正的评价。可现在他要去寻找最好吃的螺蛳粉了。他不认为有折衷的余地。

炎夏到来了,天气越来越热,好像要将整个世界融化,走不多时候就沁出一身汗,滴滴哒哒地滴下来。风也是热热的,绵软无力地拂在人脸上。大家一杯一杯地喝水,但喝多了又觉得有些昏沉,都沿着高楼的阴影或树木的凉荫走,热气从脚底一直蒸腾到脸上,脸上红扑扑的。大家将衣服都换成最薄的,戴着遮阳帽。整个世界都很闷,好像成为了一个蒸锅,将大家都放进去蒸煮。火力不断加大。走着走着,汗滴滴在身上,竟如同滴在炽热燃烧的火炉上一般,发出刺啦一声。而身上仿佛害病一般竟感到十分的凉意,一刹那有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因而在一瞬间失去了感知的能力,引发一种神经的错乱。有时候云飘过来,将太阳掩住一些,但很快又飘过去。太阳依旧炽烈。

直到傍晚时分热意才渐渐减衰。因此有人建议在夜间行进。李说,城市的夜晚多么危险,多少谋杀案、抢劫案与交通事故在夜晚发生。你们还是对夜晚的危险性的认识不足啊。但还是有人不大同意。李说,那么,我们来投票表决吧。谁赞成,谁反对。一个说我反对,李猛地甩手抽了他一个耳光,他被抽得翻了一个跟头。大家都说,我赞成。有一个说,那么,清早总可以吧。李说,早起一些是可以的。

翌日,大家都起得很早,天色还有些暗,月亮还在梢头挂着,好像有人悬在那里的盘子。吃完早饭,李吹响出发的号角,大家就踏上了征途,有人迟到了,李问,为什么迟到。他说,起晚了,昨天有点不舒服。不舒服,不舒服就不应该加入我们,李说,我们这里都是硬汉。那人支支吾吾地说,可是我想吃螺蛳粉。李说,你先回去养一养身体,等到我们发现了再通知你吧。那人垂着头走了,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他们走了两个小时,大圆的太阳就升到了天空正中,好像突然出现在天空上的一般,一个狙击手,将无限的光与热射击在人们身上。汗水流进眼睛,如同肥皂水一般。好像天上不只有一个太阳。他们走到一个巷口。有人摆了个摊卖酸梅汤,见他们来了,吆喝道,好喝的酸梅汤,冰凉爽口,喝一口延年益寿,喝两口长生不老,客官来喝几杯吧。大家都要吃。李说,小心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一个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李瞪了他一眼。说,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小心,如果只贪图一时的爽快,怎么能做成大事。一个说,街头的商贩应该是好的。李摇头,不见得。这时另有一拨人从另一条马路走来,他们说,这酸梅汤好喝吗。小贩说好喝,不好喝不要钱,不仅不要,还要倒给你们钱呢。他们说,给我们来一桶。小贩给他们一桶,又给他们一个瓢。他们一人半瓢,咕嘟咕嘟地喝下,酸梅汤从他们的嘴角流下来。很快就喝完了一桶酸梅汤,喝完之后擦擦嘴,说还有没有了,再给我们一桶吧。小贩说,就一桶,还要留着卖给别人呢。大家都对李说我们也来一桶吧,这酸梅汤没问题。那边一个人抄起瓢要去舀另一桶酸梅汤,刚舀了一瓢就被小贩夺过去,扔进桶里。大家不等李同意,就将剩下的那一桶抢过来,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一个说,你也喝一口吧,这样的天气,万一中暑了呢,中暑的滋味比喝醉酒还要难受。于是李也喝了半瓢。

过了一会,李感到有些头晕,他看到对面马路的人在指着他们笑,他的人都渐次倒下,小贩不见了。有人在说,倒。他也倒下来,不过在倒地之前还用手扶住地面,好像地面从上面压过来一样。

一直到下午,李感到浑身燥热,翻了个身,才发现自己和众人横七竖八地躺在路上,他们的行李背包都不见了。李愤愤地将其他人都踢起来。看吧,这就是你们贪图一时享受的后果。没有钱我们怎么寻找最好吃的螺蛳粉。一个说,我们可以在路上行乞。李怒道,你意思是加入丐帮吗。另一个说,我们一起去饭店或是什么地方打工攒钱吧。李长叹一声,说,事到如此,也只好这样了。以后千万不要喝什么该死的酸梅汤。一个说,我们报警吧,我们的钱也许可以找回来。于是他们报了警,描述了对方的样子。警察说那是一个诈骗团伙,在多地作案,等到抓到了告诉你们。

李和众人去了附近的饭店打工,他们端茶送水,送往迎来,向着顾客与老板赔笑。他们的脸因为笑容而略显僵化。每天等到顾客都走完了才开始吃饭。但老板提起大笔,说,扣工资。等到他们做完了一个月,也只是积攒了一小部分钱。老板娘时常看着他们干活,她说,每张桌子都要擦得可以照见人的脸。她还有一个小女孩,女孩穿着黄裙子,在饭店里来回跑,从桌子上跳到地上,又从地上跑到楼梯上。她还将凳子当成一个个木马跳过去。她的动作很灵活。她让李也弯下腰做木马而后跳过去。李很喜欢这个小女孩,他有时候给她买一些玩具与零食,女孩因此也喜欢找李玩。他们一起跳飞机格,打沙包,打陀螺。李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他笑得像孩子一样。女孩带他去观察树,树上枝叶扶疏,阳光摇着叶片,漾起一片绿意。树干上爬着蚂蚁,有的往上爬,有的往下爬,爬得很轻松,好像生在树上一样。她用手去抓,将蚂蚁都放在一个药瓶里,看着它们在药瓶里爬。李注意到,她的手又白又小。李将她的手牵在自己手里。他问她喜欢吃螺蛳粉吗。她问什么是螺蛳粉。他向她描述了螺蛳粉。他说,一种最好吃最可口最能调动人的胃口有着最丰富的配料最地道的发酵味道的粉。女孩问什么是发酵。他说,就是发出一种让人感动让人快乐的臭味,但当你吃起来的时候就感觉这辈子都没有遗憾了,你再也不能吃到更好吃的食物了,除非再吃一次螺蛳粉。而以后你会不断地回想那种绝妙的味道,就好像远行的人思念家乡一样。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女孩说,既然这么好吃,那么你带我去吃吧。李说,可是路太远了,你再长大一点我就带你去。之后她每天醒来,都会问李自己有没有长大一点。渐渐地,老板娘也知道了这件事,她不再让女儿和李玩了。看不到女孩,李感到有些沮丧,他对大家说,钱攒得差不多了,我们走吧。但有一些人不愿意走了,有的找到了意中人。他们说,我们受够了奔波的苦,我们被人骗,忍受冰雪,高温,走不完的路,过不完的桥,我们再也不想艰苦跋涉了。我们要过好自己的生活了。但我们并不是不再喜欢螺蛳粉,相反,我们还始终渴望着螺蛳粉的美好味道,日思夜想着,但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祝你们获得成功。

李和为数不多的人再次踏上了征途,他不知道前方是风是雨还是夜晚。他只是挥一挥衣袖,和留下的人告别,并且对他们说,我一定会带大家找到最好吃的螺蛳粉的。他没有回头,径直举起手摆了摆,就与几人一起走了。

那天他们一直走,好像赌气一样。一直走到夜晚,就连吃饭也是边走边吃。李用筷子拨着饭,三两口将饭吃完,将饭盒扔到一边,自顾自地向前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就突然黑了,像太阳那么大的墨鱼喷出乌黑的墨,将地球的一半染黑了。他们仍然走,即便道路已经模糊。从城里一直走到郊外。两面忽然传来呼哨声,接着是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然后一群人挥舞着大刀从两面杀来,冲在最前面的人拿的大刀几乎有五米长。刀身上映照着月光,好像一把月光做成的刀。众人都逃,但都被抓住,用绳子捆住。李问,你们要做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拿着五米大刀的人看起来是一个首领,他将刀扛在肩上,说,我们是受了人的命令来拿你们的,听说你们想要找到最好吃的螺蛳粉。我要说,你们想得太好了,世上哪里有那么好吃的螺蛳粉呢,即便有,你们能找到吗,就像你们这样自不量力的人,难道不是在白日做梦吗。我劝你们还是早早醒悟吧。都给我带走。他们将李等人用绳子系着,带上一辆卡车,去哪里,李问。去该去的地方。

走了一天,卡车停下来休息。一些人负责看守他们。李一路用卡车的尖槽磨绳子,把绳子磨破了,帮助大家解开绳子,从卡车上跳下去,夺过对方的大刀,将司机赶下去,用刀比划着对方大哥,说,这不是你的五米长的大刀吗,你有本事过来抢啊,是你的刀快还是你的动作快。李挥舞大刀,将大刀砍进一个小弟的胳膊,只听咔嚓一声,刀将胳膊砍下一半,只剩下一截白色的骨茬,像是一截新砍的木头,血水四溅开来,另半截飞到很远的土里,激起阵阵灰尘。小弟惨烈地嚎叫哭泣,大哥背着他的小弟,捡起掉在地上的断臂,和众人屁滚尿流地逃走了。李发动卡车,带自己的人向前奔去。李说,现在,我们可以走得更快了。李驾驶卡车走上国道,一路向前疾速奔驰。而后放慢速度进入居住区,李对大家说,注意留意两边,如果有螺蛳粉店及时汇报。

他们走到一条街上,忽然看到一群羊向街心走来。后面施施然走来一个牧人,他赶着羊群穿过城市,将整条路阻隔开来。李不断地鸣笛,周围的车辆都拥堵在一处,好像全世界的车辆都聚在一起。牧人却不紧不慢地赶着羊群,还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笛子吹起来,整个城市的上空都布满了美妙的笛声,好像一张无形的巨网自城市上空落下,罩住每个人的耳朵,大家都侧耳倾听,看着穿着白色长袍、蹬着大半部分被遮掩少半露出的花色靴子、面容清癯、脚步轻盈的牧人。大家都如痴如醉地听着。忽然牧羊人举起双臂,好像要对着天空祈祷。他大声说,我们都是上天的羊群。一些路人也跟着举起手来。然后他朝大家邪魅地笑了笑,赶着羊群离开了。

隔了几秒,车流才重新涌动起来,鸣笛声、车铃声、叫喊声大作。大家都站在喊声外面。李发动卡车,朝车窗外大声喊,螺蛳粉,我们来了。一直往南走了很久,一直开到郊外,开得很快,风从窗外穿进来,将衣服吹得哗哗作响,很是凉爽,李说,快哉此风。李问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朋友,这是大王之风还是庶人之风。朋友说,我不大知道啊,也许就是强盗之风吧。

这时不远处忽然刮起一阵直通天顶的巨大的龙卷风。龙卷风疾速移动,将云朵、尘土、附近的房屋都卷上天空,好像一条夭矫的巨龙,李急忙调转方向,龙卷风像是看到了他们,紧紧追赶过来。龙卷风越来越近,就要赶上了。所幸前面出现一条大沟,李脚踩油门,好像刘备骑的卢马跃过檀溪一般跃了过去。整个卡车哐啷一声,车上人都大叫一声。龙卷风转了一个方向,朝另一边卷去。李擦一擦额头上的汗,说,好险的风。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一个加油站,下车加了油,一个戴着红帽的人问他们要去哪里,李说我们要去寻找世界上最好吃的螺蛳粉。那人说,世上果真有这样好吃的螺蛳粉吗,我还以为只存在于传说里,就像龙珠一样。李说,是有的,只要你相信。那人嗤笑一声,说,我相信这世界上有鬼,你相信吗。

但当他们走到一个高速路口,一个交警让李出示驾驶证,李说忘带了,车被扣押下来。几人只得从车上下来继续徒步向前。

他们来到一座小城。在一个饭店坐下,要了几样菜,几两酒,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个说,饿了吃什么都觉得好吃。一个说,我有时候怀疑螺蛳粉的味道,真的有那么好吃吗,虽然我每次吃完螺蛳粉都很想念。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露出一些怀疑的表情。李将筷子插在桌子上,说,你们难道不知道吗,黎明前的黑夜是最黑的。

这时候一辆卡车停在外面。一个戴着墨镜的司机下了车,走进来。他坐在李旁边。李看了他一眼。他摘下墨镜,是当初那个搭载他们的司机。他们互相拍着彼此的肩膀,李说,你来了。司机说,是啊,我做完了自己的任务就来了,一路打听你们的踪迹。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找到你们了。你们的进展怎么样了。李说,本来我们找了辆卡车,但被交警没收了。司机说,没关系,我把我的车开过来了。李拍着他的肩膀说,干得好。一个端着托盘的服务员手一抖,托盘砰地一声掉在地上。人们都朝她看去,她转身就走,司机突然站起身,赶去追那个女子。不一会两人一起回来,原来她就是他失踪多年的女儿。他拉她坐下,表示已经原谅了她。以前是自己不对。接着又问她男友去哪里了。她说他在附近的一家工厂上班。她邀请他去自己家。他说带上他们可以吗。她说可以。于是一行人一起去她家。她的父亲说自己将要和大家一起去寻找世界上最好吃的螺蛳粉。她睁大眼睛,眼神里充满了期冀与渴望,说,是吗,你现在也喜欢这样的食物了吗。司机说,人总是要做出改变的。我很后悔自己以前那样对你。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寻找吗。她说,我赞同你的话,人总是会变的,因为我发现自己现在不大爱吃那些有着独特味道的食物了。司机说,希望不是因为我。女儿说,没有,是我自己的选择。毕竟我们还要生活。

于是司机和李一行人重新踏上了漫漫征途,他们都充满了希望,因为时间还早,还足够他们展开寻找与探求。

历经千难万险,他们终于到达了,虽然历尽艰辛后只余下不多几人。他们远远地就闻到了螺蛳粉的独特味道,拐过一条街,一道螺蛳粉的招牌如同皇帝钦赐的匾额一样凸显出来。而在此之前他们经受了太多的磨难。他们翻过雪山、走过草地、穿过沙漠、躲过龙卷风、跨过山和大海、几回寒暑。经历过骗局,在享用螺蛳粉的时候,所有苦难都化成了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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