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妈都有孩子了

下午五点时分,两个姑娘摇曳着腰肢走进一家火锅店。这家店店面并不大,如果不是建在繁华的簋街,很容易被人忽视。暗黑色的匾上写着几个行书黄字:潮汕牛肉火锅店。这时候人并不多,只有三个年轻男子坐在饭店深处左侧的一桌,正说着话,时而哈哈大笑,等着上菜。

哎呦,人不多呀,其中一个长发女子说道。店主从里间踱出来,仿佛西门庆的出场方式,他长着一张国字脸,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带着些许京味,像是京味斋的北京烤鸭。穿着一身灰色西服。他说,是两位美女来了,快请坐。现在还没到饭点,到了饭点人就多了。长发女子笑说,我看一直也不景气吧。店主笑说,谁说的,不过今年不知道怎么了,人不太多,以前每到晚上,人就多如牛毛,有时候人多得里面摆不下,还摆桌子坐在外面吃。你们最近去哪里了,好久没见你们了。想我们了吧,我们出国玩了一趟。玩好了吧。还行吧,都那样。还是要牛油火锅吧。没错,难得你还记得我们的口味啊。我们店服务最周到了,全北京第一。

店主走出去,没过一会又回来,他亲自端上泛着红色油花的锅,腰微微弯着,像被风吹折的柳枝。惹得另一桌先来的三个男子不大高兴,问我们要的锅呢。店主回头对服务员喊,这里的锅呢。服务员说哎,马上。而后过来解释说客人要的底料需要经过一些调制。店主问两个女子喝什么,长发女子说北冰洋,短发女子说橘汁,他打开门口的冰箱拿了两瓶北冰洋,一瓶橘汁,走过来。递给短发女子一瓶北冰洋,自己留一瓶,又将橘汁递给长发女子。后者翻了个白眼,说我要的是北冰洋。店主挥了下手说你们换一下就好了。我也坐在这里和你们一起喝。说着坐到长发女子旁边,身子紧挨着她。长发女子穿着入时,上身低领黑色半袖,下身黑色紧身裤。女子拍了他一下,说不想和你一起喝。店主拍了一下她的大腿说我想,又将手像板擦一样在她的大腿上来回抚摸。他用牙开了瓶盖,三人干了一杯。他问你们想要吃什么,尽管点,我请客。服务员走过来,两个女子拿着菜单点了一遍。服务员与店主先后去厨房。不一会,店主端着菜走过来,又紧挨长发女子坐下。拧大火量。红色的牛油辣汤很快就汩汩地沸腾了,深红、浅红、油红、绛红、铁红、铜红,仿佛秋日色调深浅不一的树林。一层层荡漾开来,声音很悦耳,像是泉水潺湲流动。让人想到在山顶坐着时,听到远处传来叮咚的山涧流动声。店主稍稍调小火,用长筷往里面加牛肉、毛肚、鸡肠、蔬菜,红白绿褐粉交织,他往汤里放的时候很小心,汤只溅起轻微的红黄色水花。

怎么样,好吃吧,店主说。不好吃。长发女子说。你再说一遍,店主搂住她的肩作势要从一侧击打的样子。长发女子不为所动,任性地撅着嘴说,我就要说不好吃,真不好吃。她看着他,一副你能把我怎么样的表情。他摇摇头说,算你厉害,孔子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不和你一般见识。

你最近干嘛了。男子说忙工作。前段时间忙着高考。考了哪了。南大。你也是高学历吧。不像你们,我是成人自考。每天忙成狗,六点半还要去培训,每天开会总结。女子用筷子夹起一块牛肉,说你本来就是一只狗啊。男子说我是公狗,你就是母狗。女子说你和你们领导说你不去了。不能啊。你打电话我给你说。说着伸手来夺他的手机。男子把手机放在侧兜里。女子抓了一把。男子又拍了拍女子的大腿,接着将手搭在女子的肩上,说道,还是你们年轻啊。有时候看到你们就想到我年轻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也年轻了许多。得了吧,你他妈都有孩子了。长发女子一针见血地说。短发女子帮腔说,这就是人老心不老啊。店主仰头对服务员说,这上菜速度能行了,快他妈点,再要一盘牛肉。你对员工的态度能不能好点。长发女子往后理了理头发,头发很柔顺,像是广告里代言洗发水的女子的头发,将一条白生生的腿(如果作为食物,一定很香脆)搭在另一条上,说道。我对他们很好啊,不信你问他们。此时服务员像鹌鹑一样站在目光可见的角落里,他们的眼睛里仿佛含着歉意,望着店主微微地赔笑。女子用眼光扫了他们一眼,问一个近旁的服务员,他对你们好吗,服务员点点头,嗫嚅着说好。女子说,你真是个臭不要脸的男人。看起来你管理一家店很有方法,把大家治得服服帖帖的。男子说那是当然,也不看我是谁,我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女子说,去你妈的,说你胖你还喘。

长发女子和店主漫无边际地说着话,仿佛潮水不时侵袭海岸。他们说起最近的事,一对情侣在饭店里吃完饭,用麻将里的一万支付,结果被店员殴打;说起一个人用叉子制服了一只被困在捕兽器里的狼而后把它救了出去狼看了一眼他就跑了。

在店主说起城市的时候,女子首先想到的是那种汽修站为主的城市边缘。在那座日夜响着运货卡车驶过时的轰隆声的小城中,她和一个汽修店的学徒发生了第一次关系。学徒愚蠢而丑陋,倾向于炫耀,她现在也不知道当时为何和他做那种事。而店主想到的则是热血贲张而又无处发泄的青少年提着砍刀在路上疾走。其中一个少年的半边脸还带着新鲜的血与血的腥味,衣服一侧也沾着血。他和那些少年一样,每天逃课,打架,拉帮结派,他们还组建了一个叫做七匹狼的小帮派,他叫七狼。这让人联想到杨家将,七郎被潘仁美万剑攒射而死。然而那些青春,那些热血,都化作了现在的一杯酒,入喉即无。

店主将嘴停在长发女子的耳边,就像一朵红云停在天边,低声说着话。操你妈,女子听后,脸一红,骂道。店主又将嗓子扯得像一面旗帜,喊道,再上一个花菜。店主笑了笑,又不疾不徐地说话。

旁边的三个男子自顾自吃着,他们又要了一份菜,一份肉。一个男子时而暼长发女子一眼,时而住筷凝神,若有所思。

店主又拿了一瓶酒,三个杯子,杯子反射出耀眼长长短短的光芒。短发女子摆手说不喝。长发女子和店主干杯。长发女子愉快地摆动身体,仿佛一条青蛇,她的领口低下来,一条如同谷底的乳沟若隐若现,店主的眼睛也如轻烟隐约飘在谷底。

又有一些人走进来,拿着菜单的服务员随在后面。电话响了,店主挂了。电话又响了。谁的电话,女子问。店主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边往外面走边接起电话,喂。依稀的话语声像漏过网层的水一样滴下来。

这是一家人,有老有少,都笑呵呵的,像一团快活的云。使得店里红火起来。

店主回来,依旧坐得离女子很近。是不你老婆。不是,公司里的事。他偎在她身上,说你身上真香。走开,女子用手推开他。

他再次说起城市。两人想的依旧不尽相同。店主想到的是飘着雨的李宁商店门口,一个女子倚闾而望;女子想到的是公园门口黄色的锻炼器材,她踩着铁踏板荡啊荡,远处似乎还传来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歌声,事实上那是她们小学时下课的铃声。而后女子又总结似的说,你他妈都有孩子了。

茼蒿上淋漓着汤水。男子夹给女子。女子晾了一会,蘸了小料吃掉,即便如此,她还是发出了怕烫的嘶嘶声,像是蛇吐着信子。她最爱吃剁得很碎的小红椒,又香又辣,仿佛火舌舔舐。店主吃了一口她碗里的菜,说真是人间美味。女子说要脸不了,她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仿佛说书人拍醒木,县官拍惊堂木。店主又给她夹菜,她开心地吃了,容易满足又容易快乐。店主说你这样怎么往出嫁。女子说喜欢我的人排了一长队,就像节假日景区里排队的人一样多。店主说我看到牛飞到天上了。我想起了吹牛大王敏希豪生男爵。谁。一个外国故事。女子说可是我只喜欢女生,她拉住旁边的短发女子。店主说现在问别人得问有没有对象,不能问男女朋友。女子说我还要再玩几年,自由自在多快乐,反正有大把的好时光。不像你,你他妈都结婚了。结婚了也有许多不如意,还是你们好。扯淡吧,男人真他妈能扯淡。

店主第三次说起城市,他想到的是商场楼前屏幕上显映的妖童媛女代言的广告画面,优雅的微笑,时尚的穿着,流畅的身形,但太过合乎潮流,因而有些俗气;女子想到的是隔着玻璃橱窗看到的里面精致的陈设,正如卖火柴的小女孩所想到的“每个窗子里透出灯光来,街上飘着一股烤鸭的香味”。也许因为她感到一阵寒意,也许因为店主摸了一下她的脸,她抖擞了一下。

旁边的三个男子吃完走了,服务员来收拾了。店主说,开会时间快到了,我不能陪你们了,你们先慢慢吃。说完他向两人招招手,然后意味深长地朝长发女子眨了个眼。

再回来人已经依稀了。店主发短信问在哪里,回道就在你身后,他下意识地扭头。她又发,你一定回头了,傻屌。他说只要是你说的,我什么都愿意相信。滚你妈,隔了一会,她发,你他妈都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也只喜欢你。她说骗鬼去吧。他发,老地方等你。等了良久,没有回复。他打点了店里的事物,总结了今天的工作,出门拦了辆出租。他对司机说,去百花深处。司机发动出租,说你要去见什么人吧。他说你怎么知道。司机说作为一个司机,我阅人无数,什么人有什么心事我都能看出来。我猜你去见一个情人。店主说你说得对,那你说说我能见到她吗。司机说看起来你很喜欢她,也许她更喜欢你。你会见到她的。谢谢你。

下了车,他和司机道了再见,给妻子打电话说有事出差不回去了。然后走进百花深处胡同,他非常熟悉这条路,闭着眼睛也能走完这条路,他知道哪里缺一块砖头,哪里容易积水,哪里生着苔藓,他像熟悉自己的家一样熟悉这条路。他订了巷内百花旅店里的一间大床房,他住过这家旅店的每一间屋子,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侍者。他对正在柜台上看手机的服务员说,如果一会有女子来找我,就说我在房间里。走进房间,洗了个热水澡。莲蓬头让灯光显得迷离恍惚,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像水中蒸汽,氤氲着消失。关停水,水流窸窸窣窣,潜流地底。床很柔软,是弹簧床,他想起席梦思床,和席梦思联系在一起的是卡拉OK,在他第一次睡席梦思床时候,城里的青年常常去卡拉OK,男男女女,唱唱跳跳,歌声震荡屋瓦,仿佛世界也变得年轻了。

躺在床上,他好像听到敲门声,他问谁,急忙跳下去。在他开门后,走廊里空空荡荡,并没有发现一个人。他绕着走廊走了一圈,没有人,印花地毯很软和,踩上去没有一点声音。回到房间,他的耳朵里似乎传来远方的鼓声,像那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时庄严肃穆的鼓声。

她来了,像一阵风一样飘进来。他说我知道你会来的。她不说话。他说你今天也很美,美得让人心碎。他说虽然我有孩子了你也始终是我的好妹妹。他说我会帮你物色一个好老公,不要像我这样。她扑在他的怀里,有些羞赧的样子。仿佛那一首诗,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感君不羞赧,回身就郎抱。她的身体仿佛香瓜一样芬芳,他品尝着她的甘美,她多汁液的瓜瓤,她濡软的口感。他和她跳动一曲天人之舞,两人和合为一,如同阳光与阳光互相交错,如同水与水互相交融。一树梨花压海棠,他想起这句词。海棠微微震颤,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都反射出潋滟的光。花心美丽而纯洁,孕育着极度的快乐,如同渊薮,有着死一般的让人炫目的漩涡。

“抬头望长裙下的风

连幻想的质感都一样柔润

无论雪纺或丝绒

同样诱发过我那一秒悸动

从未敢每个亦吻

却对每一个的欲望无憾

热血在腾

大概每个人

不只喜欢一个女人

让那飘呀飘呀的裙”

他问你为什么这么柔软,像一条光滑的丝缎;他问你之前提到一个尚先生,他是什么人;他问你为什么不说话,像一只沉默的羔羊。

“让那摆呀摆呀的裙

可爱的女人

赐予你我刺激与震撼

凡士气下沉

赐我理由再披甲上阵”

他说我们再说一说城市吧,想象一座最美丽的城池,青山绿水环绕,一条瀑布哗然流动,鸽子在天空飞舞,金鱼在池中跃动。古城墙绵延不绝,城里每隔几步就有一串像冰糖葫芦的大红灯笼。高楼直插青云,阁楼檐角如飞,常有凤凰栖止。台阶由汉白玉铸成。每到十二点全城就会响起悠扬的钟声。凉风时至,竹林窈霭,弥漫一缕清香。日光曦和,如同音韵铿然,镂出如同水晶梨般的晶亮世界。穿着汉服的人轻歌曼舞,裙裾窸窣作响,点缀在青石板的街道上。于是有人从梦中醒来,在水中照见自己的影子,将一朵花簪在自己的鬓上。

“为每个婀娜的化身 每袭裙

穷一生 作侍臣”

他的身体化成一座塔,与天地同齐,他的呼吸构成窗户,他的嘴是两朵红云,他的肋骨是椽檩。她像风一样吹拂着他的每一层塔身。忽然,电闪雷鸣,天崩地裂,他摇摇欲坠,周身都发出无助的太息。剧烈的塌陷,土石分崩,从中飞出无数鸽子,无数花瓣如雨落下。

一阵雷电击打他的耳朵,是敲门声,他从梦中醒来,打开门,探头看向走廊,依旧如舌苔般空空荡荡。回到房间,灯亮着,更比走廊空荡,仿佛是一片跑马场。他试图发现什么,但又忘了那具体是什么。他看了看手机,没有一片消息如花瓣落下。比走廊和房间更空廓的是内心,内心里藏着整个寂寥的宇宙。怅然若失。

外面似乎有几个傻姑娘的笑声——仿佛青春的徽章一般,没心没肺的,好像永远不知道哀愁。

他感到一阵心悸。窗外的夜色如同河水襄陵,他听到夜色滚动发出的涛声。

很遥远的地方,一辆列车驶入隧道,发出长长的呜咽声。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