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坤夜读丨桑(有声)
稿源:掌上长沙
2021-04-21 21:30
您的浏览器不支持 audio 标签。 老屋后面,有一棵桑树。在半山挺拨而秀美的毛竹前,在荫蔽了半爿瓦楞的酸枣树前,在撑开了一角云天的板栗或香椿树前,桑是那么柔和,又是那么纤弱。
整个冬天,没有人在意它的存在,除了我的母亲。母亲的单方里常年有一味药,叫冬桑叶。
春天一到,屋角的桃花开过,田里的紫云英和油菜花次第开放,那栋砖瓦老屋顿时沉浸在漫天浓郁的芬芳里。街前廊下,到处是蜂飞蝶舞。这时候,推开堂屋开向后院的那扇小门,小桑树已然绿意盈盈,出落得如同一位袅袅娉婷的女子。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桑树下觅食,卵形的桑叶在光影闪动的枝头沙沙作响。
桑叶招引不了蜂蝶,它招引的却是村前村后的少年。
那是一年里养蚕的季节。长沙并不是海滨吴越那样的桑蚕之乡。养蚕,只不过是孩子们的春日游戏。不知为什么,那时村子里的桑树并不多。谁家的桑树是长在屋前还是生在屋后,养蚕少年们心里清清楚楚。
那时候,坳前岭后的少年,大多养了蚕。少则数条,多则几十条。一个废弃的纸鞋盒,就是蚕的华屋。对蚕宝宝来说,拥有一片嫩绿的桑叶,便拥有了世界的全部。
最初的蚕宝宝,以极缓、极慢的速度在桑叶上蠕动,身子是一线细细的浅灰,头微微昂着,似乎一直在好奇地打探着周边的存在。
每当放学回家,少年安静地守着那个鞋盒。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某条春蚕,从这条叶脉缓缓爬向另一条,仿佛那是一次万水千山的跋涉。
少年专注的目光里,贮满了内心的温柔与怜爱。那是比他更稚嫩的生命,是一天天长大的小小宠物。
夜深人静的时候,盒子里隐约传出一阵沙沙沙的声响,如同春雨飘在窗外。少年蹑手蹑脚地打开纸盒,就像打开一个童话的小屋。
灯光下,所有的蚕都在那里美美地吃着桑叶。他忽然记起《老山界》里那段写夜宿山间的文字:“耳朵里有不可捉摸的声响,极远的又是极近的,极宏大的,又是极细切的,像春蚕在咀嚼桑叶,像野马在平原上奔驰……”春蚕咀嚼桑叶的声响,确如自然的天籁。
过了十几天,蚕变白了,也长胖了。看着那些被啃啮得百孔千疮的桑叶,少年这才觉得,人间与白纸上到处都写着“蚕食”,可有哪一处能比得过这一片春天的桑叶?
终于有一天,蚕不再吃桑叶,再好的桑叶也不吃。其时,它肥肥胖胖,安安静静,躺在纸盒一角。它从嘴里幽幽吐出一根细而晶亮的丝,一线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丝。它一圈一圈地,将自己轻轻裹住,再裹住,直至那小小的肉身完全被裹进一个白色的茧屋。
少年早就读过“破茧成蝶”的寓言。然而,某一天清晨,当他打开纸盒真正看见蚕蛹生出的翅膀,看到纸盒里有了一只巨大的蛾蝶之时,他依然激动地发出了轻轻的叫唤。
那一刻,他懂了:生命何以又称作造化。化,本是何等神奇的生命奇观啊。
多年后,少年告别了老屋,去到另一个远远的城市求学。每当他读到与桑有关的诗句时,不知为什么,思绪总是回到老屋的后园,回到那一株秀美的桑树之下。桑树,就这样长在少年的思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