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忆录》18 ： 自称不读书的拜伦

常思勇 感悟常识 今天

乔治·戈登·拜伦（George Gordon Byron，1788—1824），享年三十六岁，标准天才型人物的死亡。生于伦敦，父亲是家事不管的花花公子，母亲脾气坏，与拜伦从小不相让，相互争吵。拜伦是个穷的贵族，妈妈骂他“拐子”，他说：说这话的还是个人吗？木心说，不幸的童年，使人性格尖锐。

拜伦上大学后是个捣蛋鬼，受罚。向往异国情调，这是十九世纪的特征。二十一岁游西班牙、希腊、土耳其，边游边写诗，就是《哈罗德游记》（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哈罗德是诗中主角名字。诗寄回英国，头两卷发表后，拜伦说：“我一早醒来，一夜成名，成为诗台上的拿破仑。”木心评论，这就是拜伦，说得出，做得到；做得到，说得出。

1815年结婚，1816年离婚（正式分居）。就是这样，这种婚姻，就是拜伦风格。当时英国多么保守，舆论大哗。他一怒之下离国出走，说永远不回来了。

他是贵族、诗人、美男子、英雄，是多重品格的象征。木心说，他小时候一看这名字，还没读作品，就受不了了，再看画像，更崇拜。精神血统就是这样，“席勒，我总隔一层；雪莱，我视为邻家男孩；拜伦，我称为兄弟。”

木心认为，人类文化至今，最强音是拜伦：反对权威，崇尚自由，绝对个人自由。真挚磅礴的热情，独立不羁的精神，是木心对拜伦最心仪的。自古以来，每个时代都以这样的性格最为可贵。英国文学，莎士比亚之后，公推拜伦。

《哈罗德游记》历时六年，第一、第二篇以西班牙、葡萄牙、希腊、阿尔巴尼亚为背景。第三、第四篇以比利时、瑞士、意大利等地为背景，不是游记，而是见景生情。木心评价《哈罗德游记》为“世界性的大离骚”。在地中海的波浪间，在意大利的古堡间，在瑞士的雪山下，拜伦的诗一句句涌出来。

拜伦的另一本诗集名《海盗》（The Corsair），叙事诗，以地中海为背景。因陆地已为种种制度束缚，只有海上可以逍遥。主角康拉德（Conrad），崇高纯洁，但被人极度排斥，愤而当海盗，靠船、喽啰、剑术，一概反抗岸上的人类，只爱他的妻子，后来妻子死了，漂流不知所终。

《海盗》1814年出版，正是英国诽谤拜伦达于顶点时，一出，销量即达一万四千册。当时每个沙龙都谈拜伦，谁不读，谁就是落后分子。

拜伦最重要的诗是《曼弗雷德》（Manfred），是他从瑞士阿尔卑斯山到意大利时所作。主人公曼弗雷德是个强烈的异端，悲观、厌世。当时歌德的《浮士德》第一部也刚问世，歌德说：“此诗是模仿我的，但却是一种新的东西。”法国人丹纳（Taine）评价二者曰：浮士德是庸俗的，曼弗雷德是血性的；歌德是普遍的，拜伦是个人的。木心评价：《浮士德》之意义在于普遍的象征性，其精神是一面旗帜。旗帜是一片布，布有什么精神呢？而《曼弗雷德》是一把剑，是要杀伐的。歌德是伟人，四平八稳的，伟人是庸人的最高体现。而拜伦是英雄，英雄必有一面特别超凡，始终不太平的。英雄，其实是捣蛋鬼，皮大王，捣的蛋越大，扯的皮越韧，愈发光辉灿烂。

莎士比亚的诗剧是可以上演的，拜伦的诗剧如《曼弗雷德》，不能上演。曼弗雷德有个妹妹，容貌神色一模一样，两人亲爱逾度，成乱伦关系。后来曼弗雷德自悔，与妹妹争执，杀之，重罪，逃往阿尔卑斯山间徘徊。他受到良心的谴责，极端痛苦，但不肯依赖宗教求得解脱。有七个精灵来问他：你祈求的是什么？他不答。精灵说：开口呀，你要掌有最高的权力，我们也给。曼弗雷德高叫道：我什么也不要，只求忘掉自己。精灵说：那只有死。曼弗雷德说：死后而灵魂不灭，还是不能忘掉自己。这诗很阴郁的。善恶只能自己判断。

歌德诗如交响乐，拜伦诗如室内乐。另有诗剧名《该隐》（Cain），比《曼弗雷德》更强烈。也可谓文学史上最疯狂的作品。司各特评之为“伟大的剧本”，雪莱称拜伦为“弥尔顿之后无敌的大诗人”，托马斯·穆尔（Thomas Moore）写信给拜伦：“《该隐》真可惊恐，令人不能忘情……这剧将永存世界人类的心底。谁都要拜倒于《该隐》之前。”歌德称此诗是空前的大作品，在英国文学上无可比拟，他甚至劝友人念好英文，读《该隐》。故事来自《圣经》，亚当、夏娃罚到世界后，生子，即该隐。该隐种田，其弟亚伯（Abel）牧羊。奉祭耶和华时，该隐供五谷，亚伯献小羊。耶和华喜纳小羊，却拒绝五谷。该隐怒而烧之，把亚伯也杀掉了，他以为人在世上即罪孽，一切困苦他一人担当算了。耶和华将该隐逐到旷野，要他永久受人诅咒。该隐就把儿子也杀了，不想让儿子长大也受罪。

拜伦的《唐璜》（Don Juan），是他最后的作品，未完成，共十六篇，取材西班牙民间传说，借以攻击英国的伪君子。唐璜，风流男子，风流倜傥，十六岁爱上五十多岁夫人，事变后出逃，途中遇海难，漂流到一岛，与海盗之女恋爱，被海盗卖掉。乔装潜入土耳其后宫，与宫女杂处。后又逃亡俄国，得到女皇叶卡捷琳娜（Empress Catherine）宠幸，受命出使伦敦，骂那些虚伪的贵族。木心说，这首长诗非常见功力，地理、环境、战争，凿凿有据，知识渊博，观察精到，手段充分。

拜伦自称不读书，死后发现其藏书里满是注解，真是天纵英才。木心说，1948年他乘海船经台湾海峡，某日傍晚，暴雨过后，海上出现壮丽景色：三层云，一层在天边，不动，一层是晚霞，一层是下过雨的云，在桅顶飞掠，他惊呼这就是拜伦。

而他当时的行李中，就带着拜伦诗集。在木心看来，拜伦的一生是十足的诗人的一生，是伊卡洛斯的一生。为了希腊独立，拜伦倾家荡产。他奔赴希腊前线，任起义军司令，得热病死去，整个希腊为之哭泣，鸣炮志哀。尸体运回英国，伦敦人山人海迎候，引为英国的光荣。

木心评论，拜伦的精神家谱是西方的怀疑主义。歌德一有机会就赞美拜伦，因为在文学上或生活上，拜伦做了歌德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伟人能够欣赏英雄，但英雄未必瞧得起伟人。拜伦的个人至上，纯粹的独立，纯粹的自由，其实就是尼采的超人意志。拜伦是本能的天性的反抗，他的哈罗德、康拉德、曼弗雷德、该隐、唐璜，都是语言横蛮的小伙子，不读书不看报，漫游，抢劫，乱伦，骂上帝。他的诗中的人物，都是捣蛋的美少年，胆大，气醇，赋厚。拜伦的轻狂是一点不做作的，他喝酒，喝完就把杯子摔掉，说我喝过的杯子不许别人再喝。

至性，血性，男性，木心说，在这一点，任何西方伟大的诗人都不能与拜伦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