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厂,我一天要摁6000个摄像头

原创 来林 全民故事计划 昨天
后来秦小军悄悄告诉我,其实他没有烟瘾,严格来说根本就不抽烟,冒着风险离岗抽烟纯粹为了偷懒,车间内的压抑比烟瘾更厉害。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80个故事—

凌晨四点,厂房内白光如炽。
在六条流水线前方,各挂着一台36寸的显示屏,屏内数据不断跳动,实时盯着工人的工作量。从头至尾,负责手机生产、检测、包装、装箱。
机械持续轰鸣,像是催眠曲,使我昏昏欲睡。旁边升级工位的秦小军手脚并用,无力地踢了踢我,他疲惫的脸扭曲了一下:“你聋了啊?!”
我的确是快要聋了,这是我来工厂的第7个月。
2020年10月,国庆节过后,我进入这家电子厂。
各大品牌新机即将推出,厂商急抓生产,大量招工,给出的待遇格外丰厚。为了分一杯羹,中介与空壳公司联合起来,挂着羊头卖狗肉。
那时去线上招聘平台寻找工作,只要是无学历要求,不管什么招聘岗位,不管求职者如何小心谨慎,兜兜转转,最终返璞归真回到的还是普工岗位。以至工厂内常出现一个现象,进来的新人在宿舍聊天,说起应聘岗位,竟无一个相同。
“老人”则聪明得多,直接联系中介谈报酬。一个工厂招工会外包给多个中介,中介行业狼多肉少,竞争惨烈。碰到聪明的人货比三家,便会像拍卖一样你来我往地往上加价。加不下去的中介铩羽而归,老人就很快明白今年的行情。
我应聘的本是小时工,无奈厂内不包吃饭,囊中羞涩。而正式工每天有二十元的餐补,定时打到卡内,同时干满十五天还有三千元的新人奖励。
为了填饱肚子,我办理了正式工的入职。入职十五天后,200块钱打进我的卡号。中介言之凿凿:“说过给你奖励,但没说是一次性给你奖励。”
新工入职,最重要的是体检。
普工的体检是所有行业最严谨的职位之一。浩浩荡荡近百人占领医院每个窗口,席卷每个座椅空地,验尿、心电图、视力检测、呼吸频率、测量身高体重,每一项都完整至善。为了打消员工的戒备心理,普遍中介会报销这些检查费用,之后再翻倍从工资里扣除。网上曾流行一个段子,说感觉自己身体不太好,又不想花钱体检,就报名去个电子厂。倒不是插科打诨,这事常有发生。
体检完是三天的培训会议,公司比较人性化,更怕的是员工没耐心,每天按照日工资的80%进行发放。宣讲导师从3C讲到6S,尽量每句话都夹带行业术语,为了体现专业性,还会时不时冒出两句英文。每个字大家都认识,结合在一起就是听不懂。坐在我旁边的一大哥满脸狐疑:
“能他妈听懂这些话的人,还来电子厂?”
但说到车间一律不允许携带电子设备时,大家听懂了,应聘的员工瞬间走了一半。

我加入的产线,主要负责手机组装。
工厂刚刚接到投放下来的生产计划,三十多个厂工全是新人,线长一天前还是另一间厂房的全能工。这里除了流水线,一切都是崭新的。
工厂的会议不断,且官僚制度较强,上班三天,线长就开了不下十次内核如“刚烧开的水不能喝、没去鳞片的鱼不能吃”的会议。线长是青海人,每次会议总结,都要将“我从一个穷乡辟岭一步步走到现在靠的是我的努力”着重强调一遍。
我的第一个工位是安装后摄,手机产品是某大厂面对国外市场的一批低价机。虽然低价,摄像头却慷慨地设计了三个。安装后摄需要指腹用力,将摄像头拤入组槽内,但一天的任务量高达两千部手机,意味着我一天要拤六千个摄像头。
十小时工长,双手没有空闲,几天后,两只手的拇指与食指开始有了疼痛感。起初疼痛轻微,随着用手时间变长,尖锐的刺痛越来越剧烈。我每按一个摄像头就像有一根针从我指甲盖里插入,一天工作结束,感觉手指已经千疮百孔。
手指不堪重负,我调整了无数个方法,但能够完成工作的也只有那两根手指头。后方工位在等,速度跟不上,手机便会堆积。我只能生不如死地边计算手机数量,一边自我打气。我告诉自己,“今天我为两千部手机制造出了美妙的眼睛”。
很快,我就因难捱的疼痛溃不成军。
一个星期后,我的大拇指指甲因为毛细血管破裂出现淤血。疼痛加剧,之前计算数量的心理安慰也徒劳无益。我时而崩溃,时而亢奋,就像在逼迫自己承受一种不得不承受的酷刑。中午休息时我找线长说明情况,线长指责我不能吃苦,随后他指出我的手法不对,指导我作业方法。
下午我按部就班地尝试,仍是疼痛难忍。
指甲里出现的淤血 | 作者图
再找线长调换岗位,线长含糊其辞,最后还是把问题放在我不能吃苦上,我气不过,争执了两句就摔门而出。原本我以为线长会妥协,隔天就会以一副纡尊降贵的姿态对我的不堪造就进行训斥,并在无意中透露要为我更换岗位的消息。
毕竟在这个风靡人道主义的世界里,各退一步是处理问题最好的方法。我在心里演示了无数遍对话,还排练了要如何说话才显得足够委婉。
第二天,我春风满面地迈入车间,一眼就看到我的工位上坐着两个工人,在着手我的工作。
线长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来了?”
后来还是通过中介协调,线长才将我调离岗位,但因为这件事,我与线长结下了梁子。
这也让我意识到,电子厂最大的特点就是从不缺人,从这点上来说,也从不人道主义。

调换岗位后,我旁边的秦小军是个二十一岁的男生,酷爱游戏,在一知名游戏平台上将各类游戏买了不下三百个。工作时沉默寡言,脑子里想的都是虚拟世界的刀光剑影。我们二人臭味相投,一见面就摆出相见恨晚的架势肺腑而谈。
我们负责的不是重要项目,成品需要得很急,干得时间一长,3C、6S的指令当做耳旁风,明目张胆地开始糊弄。手机成摞堆积,设备检查草草了事,屏幕出现问题就交给全能工,结果全能工在地上“乓乓”摔打几下就出现了画面。常有人调侃:“我们这是给外国友人造了一堆垃圾。”
上工前换上防尘服 | 作者图
厂房是封闭建筑,没有窗户,在室内唯一能接触外界信息的就是和同事们聊天。我和秦小军从游戏转入时事,从时事转入经济,从经济转入线长的秃头。我俩畅所欲言,相谈甚欢。下班后回去积极学习知识,上班时再相互创造话题。
时间一长,我俩都再无话题可聊。
对此我们心照不宣,对方引起一个什么话题,说起一个什么事件,即使在心里滚瓜烂熟,也要装作一副大惑不解并很有兴趣的模样。这就导致“亚索”的技能解析我一个星期听了不下三次,亚瑟·摩根的背景直到现在我还倒背如流。
线长过来催产出,我们共同骂一句脏话,然后嘿嘿直笑。有人放一首土味情歌,我们再骂一句脏话,再嘿嘿直笑。尽管佯装得惟妙惟肖,但有时也能从对方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落寞,话早在昨日聊尽,只有生产线的手机连绵不尽。
聊天是唯一使我们感觉到真正活着。
特别是每次上夜班,车间里如果没有说话声,形同一个幽灵的盒子。在电子厂工作过的人都有一个认知:夜班要比白班轻松。夜班管理不严格,没有领导下车间巡视,线长的要求放宽,只要及时完成任务,不过分的行径可以被允许。
有些工友会偷偷带进来一个U盘音响。
每到凌晨时分,厂房内各个角落不约而同地响起DJ舞曲、抖音神曲、经典老曲。与此同时产生一条环环相扣的鄙视链,DJ舞曲鄙视抖音神曲的烂大街,抖音神曲鄙视经典老曲的老掉牙,经典老曲鄙视DJ舞曲的非主流。鄙视链再扩大,各类歌曲形式统一鄙视蹭歌听的工友没钱。
但U盘带进来容易,带出去难,公司有明确规定,禁止将一切电子设备带出车间,这就代表着每更新一次歌就要将U盘带出去一次。我们线上的一位音乐活跃选手不信邪,以身试法地将U盘藏在裤裆里,过安检时滴滴直响,直接被保安翻出。
物证俱在,百口难辩。
最终以骚扰员工为由扣了他半个月工资。从那之后,他也成了蹭歌听的、鄙视链的末端。

电子厂人员的流动,就像一座火车站。
我刚到厂子时,宿舍加上我一共六人。为了发展舍友关系,我挨个记名字记爱好,还兴师动众地请他们吃了一顿饭。两个星期后,舍友加上我仍是六人,只不过那五个都换了人。之后往往连五个名字还没记熟就挨个走了,下五个当即补位。
厂工宿舍 | 作者图
在厂内待久了,经常看到当天来次天走的情况,后来干脆谁也不理谁,反正都是要走的人。这也导致无论我工作还是休息,都没有社交的圈子。
交不到朋友,有时还需提防别人。工厂的人流量大,别的没人在乎,防尘帽却成了抢手货。
一次临近上班,我上厕所将防尘帽放在挡板上,出来后发现帽子不见了。没帽子无法上工,线长只好找出一顶脏帽子给我。中午出去吃饭时我将帽子放在衣柜里忘记上锁,吃了一半突然想起,暗想坏了,果不其然,帽子又不翼而飞。
情急之下,我只好效仿被偷的方式搜寻别人的帽子。更衣室有很多衣柜没上锁,我从这个厂房跑到另一个厂房,终于偷到一顶帽子。工作结束后,我心有余悸地将帽子塞在防尘服的最里面,仔细检查锁的坚固程度。然而第二天上工,眼前的情景让我瞠目结舌——我的衣柜门被人暴力拉开,检查后一切完好无损。只是帽子又不见了。
两天被偷三个帽子,有人调侃我在跟“塞拉斯”(英雄联盟里的游戏角色)对线。从那之后,无论去哪儿,帽子都在我的左边口袋。
在工厂的第二个月,我学会了自我调节。
我将时间设为分界点,7点至11点是平缓期,才刚刚上班,不应有情绪;11点至12点是期待期,还有一小时就要吃饭,要保持开心。1点至3点是娱乐期,跟旁边的朋友聊天,消解心里的烦躁。3点至5点是冥想期,天高海阔任我构思。5点至6点是坚持期,再坚持一个小时,马上就要下班了。
似乎我对人生的所有期待,就只有下班。
2020年10月31日,英雄联盟总决赛,SN在中国主会场对战DWG。那天正巧是夜班,下午七点到十一点。休息时比赛正值赛点。吃完饭上工,缺勤人数达40%,男生较多的一条线人员缺少到无法开工。各线长正欲通报,缺勤的人又一脸沮丧地走了进来,一个男生边走边大声咒骂:“废物!放四条狗都能打赢!”后半夜前段,车间内人声鼎沸,气氛热火朝天,每个人都踊跃参与聊天。
大家复盘比赛,分析弱点,指出失误。有三个人聚在一起重塑比赛过程:插眼,排烟,推线,清线,第一滴血,第一条小龙,第一个错误决策。
另一条线听到后,会大声嚷着反驳。
“最大的失误是二十一分钟那波!”
有人从比赛延伸到选手的花边,一旁的女生也来了兴致,加入了讨论。有人回忆起了游戏人物史,众人最后为谁是“永远的神”争得面红耳赤。
当天晚上,我们的工作效率极佳。
讨论到最终,大家总结道:“国内游戏完啦!”

除了聊废话、意淫,车间还打造出一套严谨周密的娱乐——抽烟。车间内禁止明火,打火机、火柴不允许携带入内,所以香烟也被列为禁止对象。公司对禁烟一事十分重视,三令五申,并煞有其事地在厕所不远处配置了一名保安监督。
下有对策的是,工友们将打火机与烟藏入厕所纸篓里面、抽水设备内部、胶带粘在小便池底部。每条线上外出卡只有一张,无望风的单人行动风险太大,容易得不偿失。团结又智慧的劳动人民便在各条线上广交朋友,召集团伙协助作案。
但时间的精准度也是一个问题,所以每条线上就出了一个领袖。小团队规模鼎盛时期,一天内有十几支抽烟团队排上日程。尤其在后半夜,团队成员紧盯时间,时间一到便从各个线上请假外出。团队默契好,时间偏差不超过两分钟。
团队普遍安排三人,一人在水杯架前喝水,危急时刻就用水杯碰撞架子发出响声。一人在洗手区洗手,听到声响就加大水流,往脸上泼水。厕所内部一手抽烟一手拿着口香糖的人听到声音,连忙将烟踩灭藏进纸篓里,再将口香糖送进嘴中。
大家为了节省时间抽得很凶,三人全部进行完时间也超不过五分钟。有人一边走一边学于谦的口吻:“这样抽三天准能抽出肺癌。”
大家哈哈一笑,浑身充满干劲。
那段时间,我发现秦小军对烟的需求很大。
他一天要跑三四次厕所,顶岗的全能工深受其扰,说他是烟瘾大王。后来他悄悄告诉我其实他没有烟瘾,严格来说他根本就不抽烟,离岗纯粹为了偷懒,车间内的压抑比烟瘾更厉害。
有时,我跟秦小军也会去唱歌。
我俩没钱,只能去便宜的KTV,设备也掉价,一次我与秦小军到一家开在村庄内的KTV,找来找去都是老歌名曲,搜索周杰伦皆为翻唱版本,无奈只能将有线话筒连接在手机上。结果话筒老旧,总是接触不良,必须用手压着才能使其正常连接。
唱到情深意浓,声音戛然而止,破旧的自建房传出一声神似狼嚎的回声,气氛全无。
我俩憋了一肚子火,秦小军提议给老板一点教训,往破洞沙发上尿了一泡尿。回到宿舍才察觉不对,裤子上黏湿一片,秦小军拿手蹭了下,又闻了闻,然后一脚将上下铺的栏杆踹歪了。
工友不明所以,问干嘛去了,发这么大的火。
秦小军气愤地喊道:“去公共厕所唱歌去了!”
除了唱歌,很多人休息时都泡在网吧里。
工厂附近的居民区黑网吧遍布,部分网吧还没有机房,无统一系统,即使只有寒酸的几款热门网游,也能以几部“流出视频”招揽到顾客。
同行竞争压力大,商家们便在单一的网络娱乐上推陈出新,开展人性化的服务。每到下班时间,几辆神秘的中巴车准时出现,数位老板举着写有“免费洗衣服、免费洗澡”的信息板站在厂房门口,一边抽烟一边寻找拿着防尘服的工人。
去网吧打游戏的工友 | 作者图
黑网吧无论包夜还是包天价格都是十五元,厂内有些狠角色,直接将随身衣物与被褥带到固定网吧,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似乎没有终日。
有时我也会想到自己,看不到日子的尽头。
每到轮班休息,厂区周边饭馆才会热闹起来。但大家说到最后,都会提到“线长”。后来我在流水线上的一次冥想时,竟悲哀地发现,无论我们谈何话题,到最后仍是逃不开“电子厂”。即使是身在电子厂之外,我们也被困在了这个世界里。
那天凌晨,秦小军在我旁边喊了我好几遍。
车间的音乐声突然变大,秦小军的那张脸逐渐清晰起来,他正焦急地等待我对某款游戏做出评价。手机在传送板上鱼贯而出,灯光骤然明亮。我眨了眨眼睛,加快速度处理眼前堆积的手机,对秦小军大声说:“他妈的!我睡着了!”
作者来林,打工人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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