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羊毛衫的女人
白色羊毛套头衫取回来的时候,已经有几天了。
因为送去修补的缘故,所以第一时间便是仔仔细细的翻那后脖领子,有一个洞的痕迹,被弥补上了。
而那一个痕迹便是久隔了春夏,一种不知名的虫子嗑的,他们叫它衣鱼,爱好的食物为充满淀粉质或多糖的物品,如书籍、照片、糖、毛发、泥土等。
可是它们对棉花、亚麻布、丝也毫不抗拒,饥饿时甚至连皮革制品、人造纤维布匹等也吃。
人们从未见过他们,只是不知怎么,在樟脑渐渐消失以后,那羊绒衫上多了不多不少的洞,有一点点惋惜,幸而,有些洞不多几个,而有些的,三五十个不止。
城市里,仿佛能织补的铺子越来越少了,离毛线市场虽然不远,那里也有不少坐店的织工,大多是从南方来的。
瘦而矮,皮肤渐渐的缺乏在江南时的润泽,但整日是低着头的,能看得出脊柱弯曲,手腕粗厚、灵活,但又细看她们的东西,毫无那般细腻,有些松松散散的毛衣,花样倒俏,也许是走货量大了,不得精益了起来。
于是,想起那个安徽女人。
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了?
几年的光景了,许是物是人非,但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坐车向地下金街走去。
熟悉的铺位,一个小女孩在椅子上坐着。
想着也许是换人了,犹豫着刚想离开了,匆匆一瞥,只见这和人合租的位置,旁边的人卖各式皮包,也许多是人造纤维皮革,有皮质散发的异样气味,空气中也混杂着地下室,常年不见阳光,不得通风的憋闷。
城市的地下商街大多都是这样的。
混杂的人群,穿过过街通道,不过有的是连通的地铁的商场、超市,小商品批发,所以人流涌动,有闲逛的、有看货的,还有的只是为了过街方便。
它的喧嚣仿佛身处人间百态,有点热锅蚂蚁的意味,急而快,忙碌仿佛是主旋律,好像只有这样短促的声响,才能刺激人群的大脑获得冲动的购买力。
“十五十五,啥都十五...”
“特价了,最后一天!”
只见人群蜂拥而至,似一阵漩涡,打底裤、皮纤维裙、小衫,化妆包、流行的牛油果绿,满目浸染。
这些东西多半买回去后悔,或许就没有意义,也没有过多的需要,胜在了便宜和样式,当然,用了几个月就自动进了垃圾箱。
女郎有的站在椅子上,嘴边挂着小巧的扩音器,头发金黄,唇色鲜亮,一手指引着进店的人群。
可没有他们还不成,偶尔路过看见质地良好的袜子,还真的买下几双。
这儿一米见方,转不过身的地方,她闷闷的坐着,梳着两个高角辫儿,套了一件灰色薄棉衣,瘦瘦的,同样是细细的眼,眼里透着质朴的光,好似在等着什么。
一个母亲样的女人,忽然从另一个斜对角走了过来。
妈,有人想织衣服!
女孩儿果然懂事的起身。
是她么?
是她。
她见了我,先是淡淡的笑了,挽着一团发髻,微微的松散。
她真的是老了些的,可倒还有南方女人的温婉,一身葡萄紫色的衣衫,像是长袍裙,披着一件毛衣,眼整条儿细细的,长长的,嘴也玲珑。
不化妆了,只是描了描眉,显得精神。脚下早早的穿着棉鞋,在地下常年坐着,又不活动,比上头要冷不知多少倍。
那外套可能是自己织的,摊位的桌子上,有零七八碎的毛线团儿,钩针、针线盒、极少见的大粗柄剪刀,也还有细细的顶针,手帕上绣了三分之一未完成的花,顾客未取的羊毛衫、碎布料头儿。
姐,补羊绒衫。
她坐下了,椅子吱吱作响几声。是老式的皮会议室的椅子,旧旧的,或许是别人送的也未可知。
她还记得我么?我开始认真的看她了。
也还是脸熟吧,她爽利的开口了,一个洞五块钱。
五块钱?
我的心暗暗的想了,五块钱当真是不贵的,要做好的手工要多少钱呢?我知道,拆一件重新织的要一百五左右,可转念一想,她这样做,物美价廉,应当生意不错。
默认了,把那团柔软的羊毛递了过去。
羊毛衫由多股细线编成,再由粗线编织成羊毛衫,所以由一定的厚度和纹路。
可我这一款是略薄的,柔软极了,遂需要柔韧的巧劲儿,大概有头发丝大小的缝隙,不多不少的达到破洞口的边缘缝合并且沿纹路修复。
只见,她找到一根相同花色的羊毛线,穿在针上,线尾不打结。
从羊毛上破口边缘正面开始进针,进针沿原来线的纹路,从羊毛衫线的中间穿过,缝合一圈,边缝合边轻轻拉紧,使得破口缩小。
这一圈的缝合,相当于切口的减张缝合。这个步骤的作用是闭合破洞的时候不会因为张力太大而撕开,也就是让修补后,破口周边均匀受力,不容易撕开。
只剩一个小口子了。
最后沿羊毛衫编织线的纹路方向缝合破口,缝线还是从原来羊毛线的中间穿过,也就是说缝线从羊毛线中间串过后,这根线就相当于是原来的线。
缝合完最后一针以后,线从羊毛线的中间穿出,拉紧后破口消失。
是好东西呢。
她一搭手就知道。
这也是我不舍的原因,克什米尔羊毛上衣,轻薄柔软,穿了便不想脱下来。
缝好了。
又稳又好。
这使我有一点点敬佩起她的手艺来。
忽而谈起在毛线市场想找人来织补的事,那些人看着早已不像南方人了。
那样温婉的笑容,在叽叽喳喳、喧嚣不堪的环境消失殆尽。
你们认识么?
她听了,笑了笑说,六楼有几个是她的老乡,她们一起来的,十多年了,就她一个人做摊位了。
是呢,她也算是老板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我转给她五元钱。
虽然就一个人,和卖皮包的和着一个摊位,每月只交个几百元钱,可始终都是和和气气的,找她的人愈来愈多。
因为是脾气好的缘故么,我想也是有的,再一个就是做活儿多了,她总给人便宜,一个洞五块钱,十个洞就五十了,倘若来找她的,毛绒裤上有二三十个,她只收五十块钱。
然后又笑呵呵的:“都是回头客了,这么多年了。”
有一点点感激的成分,在这里头,所以让人心一暖的,又有人介绍人来。
我不大放心,让她们织。
质量又怎么样呢,虽然和顶级织工比不了,话说,平常人又有多少机会接触顶级织工呢,但耐心和细心是有的,十几年了,能一直在这儿,必然也有着怎样的支撑。
扎高角辫的女孩儿,不说话,安安静静的,有些不同以这个年纪的沉稳,十多岁,能够看得出懂得生活的艰辛与体谅,故而不多言不多语。
谢谢,谢谢。
告辞了这对母女,有一些淡淡的轻松,见女人头也不抬了,忙着做活儿。
只见有人从她身边走过,停了下来,是来问织补的人,也许是问路的,她有些平静似的,嘴一张一合,只是那声音,渐行渐远,我听不见了。
感恩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