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学院之二: 致终将离我们而去的“春节”

心灵学院之二:

致终将离我们而去的“春节”

研讨人:

70后的哲学教师夏莹老师

出生于世纪之交的哲学学生谢廷玉

研讨背景:

春节,一个前现代世界中被神话构筑的传统,一个现代世界中被传统构筑的新神话。

后疫情时代的第一个春节,70后的夏老师选择了在北京就地过年;小谢同学选择了回家过年,变化的或许是不同时代赋予我们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变的是这一生活方式需要填充的,那个被叫做“春节”的形式。

春节,作为一个节日,一个假期,终将过去。但带有着些许人文主义“矫情”的我们,一边畏惧着哪些伴随着时代变迁而逐渐逝去的传统习俗,一边又哀叹着逐渐形式化的乏味的春节。

我们无意将已被拉成线性的时间再一次弯曲为一个圆,只是希望在那些终将逝去的传统当中,残存某些传统的“剩余”,作为某种丰富性,流传给后世,以便那些未来人们还有些可回溯和品味的记忆,还可以在变与不变之间做一种辩证的思考。

Part 1:年味:怯魅化的时代与

无差异的重复

小谢同学:首先想了解一下,老师如何看待“年味”这个概念。在我印象中,我们一直在说年味淡了,一直在追寻年味,但具体说什么是年味的时候,其实说不上来,我们过年会放花炮,吃年夜饭,也可以买衣服逛街,但我们依然觉得年味是淡了。

夏老师:“年味”,这个概念,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好像成为了一个物自体,人人都觉得有这样一个东西,但又觉得它没办法表象。传统上的“年”总会与一些有意思的时间节点和习俗相关联,比如在我们山东,小年(腊月23)要送灶王,大年三十要吃饺子:晚上12:00吃肉饺子,年初一早晨吃素饺子,图个一年来的素素净净,然后初一到十五之间不做事,如果这个时间做事就意味着一年都要辛辛苦苦,等等。这些说法都是我的上辈在每一年过年的时候说给我听的。它们如同一部口传历史,构成了我有关于“年味”的全部理解。但我们今天生活在了一个怯魅化的时代,而这些有关于“年味”的说法大多是“赋魅”的东西,它涉及到在现代已被隔绝的很多生活习惯,我对这些传统有一种距离感,它们对我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也没有神圣感。

对于你这个生长在21世纪的孩子来说,在你的记忆里面,过年都是怎么过的?你怎么理解年味?

小谢同学:您刚刚从怯魅的角度来理解年味和它的消失,认为年味已经变成了放在博物馆里的神像。就我而言,小时候年味给我的更多是一种“丰盛”的感觉,就是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里描述的,那种百货商店里玲琅满目的感觉。我小时候家里管的严,很少让我吃肯德基,吃零食,花钱也比较俭省。但是到过年的时候,就会觉得一下子什么都可以有了,什么都可以吃了,觉得它特别的丰盛。从这个角度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会觉得年味变淡了,因为现在自己日常生活中也就置身于这样一个玲琅满目的商品世界中,不再觉得过年是一种特别的享受了。

夏老师:看来不管生活在什么年代,尽管对于过年的内容有些些许变化 ,但年作为一种节日的意义,其实都没有变。那就是,年,作为一种节日应该是一个break,它是对日常的一种打断。过节本身就是为了在平凡乏味的生活中激起一个火花,有了节日,那种相对来说平凡乏味的生活才有了继续的可能性。至于'丰盛”这一点,让我想起了人类学研究当中常常提到的存在于原始人类中的“夸富宴”,大家聚集,一起消耗,甚至浪费偶然获得过剩的食物。它大约应该算是节日形成的前身。法国思想家乔治·巴塔耶曾经就节日的逻辑提出一种有关耗费(consommation)的理论,它不同于消费(consummation),后者所指的是一种针对特定需要的满足,而前者则是一种无谓的浪费。巴塔耶在他的《被诅咒的部分》当中甚至这种耗费为轴心重新梳理了一遍人类历史的发展脉络,构成了对马克思以生产逻辑为中心的人类历史的一个补充,或者反叛。这个理论的出现,自然会让我们对于这样一个问题提出质疑:究竟是什么真正推动了历史的发展,就平凡工作日中的劳动与生产?还是作为平凡生活的打断的节日所带来的浪费?对于这些问题,我们可以有机会做更为深入的研讨。

话题扯得有点远了,回到我们有关于年味的讨论吧,的确,今天丰盛社会的到来可以视为是年味淡薄的一个根本原因之一。在过去,只有过年能有的新衣服,只有过年能吃到的好东西,随着大家生活好了,摆脱了匮乏状态,随时都可以实现,于是过年与否就没有太大意义了,所以我估计你现在应该也不像小的时候这么盼望过年了吧?

小谢同学:是的,似乎没有了小时候那么盼年了,因为春节,作为我们今天日常生活的打断,给我们带来的体验或许并不那么惬意。比如大家过年都会回家,陪伴自己的父母亲人,尤其是我这种离开家乡读书的学生,或者说漂泊到各地工作的职场人士,这种与父母相伴的体验在一年的日常生活中似乎也并不常见。但问题在于,这种“断裂”有时候也不一定是非常令人享受的,虽然我们都与父母亲友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但现在也有一些段子在调侃,说回家第一天父慈子孝,之后双方关系迅速滑落,两看相厌,关系跌入冰点,最后到了要离开的时候,关系陡然上升,再次父慈子孝,依依不舍。尤其在一些敏感话题,比如催婚,收入之类的问题上还容易和亲友起冲突。这似乎说明,我们和父母亲友的关联客观上不再那么密切了,由此带来的断裂也不再是一件特别令人兴奋的事。有时候,我们还要去小城市陪爷爷奶奶会觉得小城市实在是太不“丰盛”了,喝不到学校里常喝的奶茶,其他的食物、娱乐也比北京差得太远了,会觉得各种不习惯。过年的时候反而不丰盛了。

夏老师:所以现在过年成为一种尽孝道,维持人际关系的形式化规定,它包括一整套近乎仪式化的形式,比如回家过年,相互拜年,以及在拜年微信上的用语用词等等,都逐渐趋于形式化。这种形式化的趋向非常像我们在一些还相对比较小的城市里看到的那种过年走亲戚时候提的礼物:大家提着礼物走亲戚串朋友,但,如果细心,你会发现被送的礼物从来没有被打开过,只是被不断地从一家提到另一家,大家也不在乎你送了什么。它代表的是一种就是人们之间因此而构筑一个链接。礼物在这里就成为一种无须有太多实际内容的形式化规定。

法国思想家吉尔·德勒兹《差异与重复》里谈到,节日的悖论之处在于要重复一种不可重复的事情。因为对于德勒兹来说,重复就是一种行动,它应该可以冲破那些完全的复制和相似性,德勒兹甚至引用贝玑的话说,并不是联盟节纪念了巴士底狱,而是巴士底狱预先庆祝和重复了所有的联盟节。因此节日本身应该是打破重复的一种有效行动,但现在当我们在祛魅化的时代,将春节变成了诸多个形式化的规定的时候,也就是将春节作为一种无差异的单调、乏味的重复,其实等于是在变相取消了春节作为节日的本质性规定。当春节慢慢的形式化,义务化的时候,我们也把它变成了一个常规化的动作,甚至是不得不完成的动作。这种时候打破日常的诉求就不再可能了。

Part 2:原子化生存:就地过年

与回家团圆

小谢同学:这种过年的“程式化”或许也和大家隔绝的原子化的生存状态有关。实际上我们已经不再觉得过年带来的“连接”是一个非常必要的东西了。所以我们看到,今年疫情之下,大家,尤其是一些比较年轻的朋友,对于原地过年似乎还是比较适应的,有一个新闻说一人食的小份年饭卖得很好。但我也发现,另一方面,很多以团圆和相聚、家庭亲情为主题的春节短片非常火热。像之前陈可辛有一个片子叫做《三分钟》,还有一个短片《啥是佩奇》,都得到了很多人的追捧。一方面我们在接受原子化、个体化的处境,另一方面我们似乎也对亲情和团圆保持着向往。

夏老师:后疫情时代的这个春节,我不得不选择了原地过年,但在这种无奈当中,也让我进一步发现防控疫情所要求相互的隔离和一米的安全距离,其实表达一种典型的原子个人的状态。只是疫情让这一切获得了更为直观的表现方式。而在过去我们是无意识地进入这个状态的。

小谢同学:是的,比如自己在跟爷爷奶奶聊天的时候,他们有些话我不知道怎么接,比如问我在北京是不是吃不到好吃的鱼,不然就是把我小时候的事情翻来覆去地讲。其实我们之间已经有了很大的差异,处于一种比较原子化的状态,只不过靠着一些形式化的东西,还在维持着一种连接。而疫情、原地过年和隔离,某种意义上只是把原来的这种原子化状态揭示出来而已。

夏老师:但你说的那些短片也不是没有意义的,那种短片一般都揭示了一种两代人最终的和解,他们的叙事模式一般都是两代人一开始互相不理解,他把这种创伤性内核给挖出来了,然后最后通过某种大家的努力,还有机缘巧合,最后实现了一个和解,我想这其实也是很多人所渴望的,尤其是在这样一种工作的压力之下,其实还是很渴望回到自己童年的那种和父母合为一体的这样一个状态。只是大家也很清楚的意识到好像做不太到了。所以说,通过这些情节设置,配乐与布景都为我们营造一种氛围,我们将这些短片作为外在的景观来点缀我们的生活,它会起到弥补作用,尽管这个作用不是实质性的。

小谢同学:对,这让我感觉我们所追求的那种和父母、亲友的融洽和谐,彼此间高度理解的状态变成了有点像是拉康所说的“实在界”的东西,我们可能会对现实的,原子化的状态不太满意,进而推测出这样一种“实在界”的存在,但实际上这也是我们不可能追求到的。

Part 3:作为“转经筒”的春晚

小谢同学:春晚与那些团圆短片的意义其实是一样的。您之前也写过关于春晚的文章,说它是用来论证春节快乐的“八股文”。确实,某种意义上,就像是齐泽克说的,像转经筒一样,春晚替我们过年,同样,那些团圆短片替我们来“父慈子孝”。

夏老师:是的,春晚曾经有过实质性的内容,但现在也越来越形式化。它无法实质上“连接”到我们,但我们确实需要这样一个形式化的转经筒来抚慰自己,告诉自己过年了。春晚作为一个传统实际上形成得特别晚。80年才出现。那时候大家已经住进高楼,邻里之间已经没有那种鸡犬相闻的记忆,于是我们就通过电视媒介,来去传达一种好像大家在一起的样子。春晚在其诞生之日就是这样一个中介,借助它那些正在原子化化的家庭被连接了起来。在80年一直到90年,春晚是每年的中心话题,现在我们对春晚却视而不见,但它又要存在,如果有一天春晚取消了,我估计会引发大家很大的反应。就现在的春晚就像过年要买的花糕一样,单纯是一个摆设。它就类似于贴在门上的福字,没有人真的会认为靠它能带来好运,但人人却还是要买一个在大年初一的时候贴在门上。

小谢同学:不过我现在想到一个比较好玩的,就是除了传统的那种央视和地方台的春晚,这些保留了形式化规定的“转经筒”,似乎还有一些东西是可以具有实质性意义的,比如一些互联网平台,尤其是我比较熟悉的B站,之前有自己的跨年晚会,而且相对来说风评还不错。我连着两年看了B站的跨年晚会,去年的那一次其实更加符合B站的传统调性,邀请的都是B站的住户们非常熟悉,非常喜欢的那些人,形式上也很符合住户们的口味,但是今年b站要破圈,所以它在很多方面上也开始迎合b站之外的群体的想法,它开始迎合更加广泛的群体的想象。所以说b站的这些住户虽然还是很喜欢b站春晚,但是对他的这样一个接受度有所下降,开始给出了一些差评。但是明显能看出来对待这个春晚的态度和对待春晚的态度是不一样的,b站的春晚,目前大家还是在非常真诚的对待它,把它当做一个值得去评判的东西来予以评判。

夏老师:b站春晚所得到的关注,一方面依赖于对春晚传统的继承,另一方面则得益于你们这一代人的正青春的高度参与。b站春晚正在完成一个属于你们这个时代的记忆,包含了诸多与时俱进的内容,但这并不能保证它不会被形式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记忆,以至于,我认为,在一个被高度媒介化的时代,不可避免的事实会是,一代人也会有一代人的春晚。但问题是,无论与时俱进的青春记忆被置换成什么样子,只要春晚的形式仍然没有被突破,那么无论是那一代人的春晚都无法摆脱最终变成为“转经筒”的命运,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节日的本质与意义,其实还是不能得到根本的呈现。

我们有关于春节的讨论只能到此为止了,因为我们总是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感:

留恋于它给我们带来的沉淀记忆;

哀叹于它不变的形式化规定;

期待着它作为一种日常的断裂为我们带来的真正富有差异化的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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