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

四叔

文/陈福清

记忆里的四叔,似乎模糊的已经忘记。数年在外奔波打拼,我很少回故乡,回去也只是短暂停留,没有走亲访友的时间。今天和小妹聊起往事,提到了他,我才想起那个憨厚勤劳的四叔。
       父亲兄妹七人,五男二女。在那个没有计划生育的时代,多子多福的传统思想根深蒂固,即使食不果腹,也要多生孩子,觉得孩子是种荣耀。
       父亲排行第二,没上过几天学,老实木纳,当了数年的兵,是中共党员。也许是部队里的经历,养成他做事公平公正、不贪私利的性格。大伯头脑灵活,精于算计;三叔脾气耿直,和五叔都是高中文化。他们都各自成家,立了门房,只有四叔没有结婚。
       我的家族很大,爷爷也是兄弟五人,没出五服的姐妹兄弟,有上百之众。小时候四叔就爱领着我们,上树掏鸟蛋,下河捉鱼虾。每当这时,婶娘们就笑着说:愣鬼又犯病了。天长日久,我好奇于婶娘们的戏虐,一天问母亲,四叔怎么成愣鬼了?母亲满脸不屑说:鸡蛋吃多了。
       这以后的日子,我恐惧于鸡蛋的害处日甚,生怕那是使人痴呆的孽物。长大了才知道,四叔儿时受宠,每餐必有一鸡蛋,而鸡蛋那时可是奢侈补品,母亲的不屑亦有原故。四叔的愣,是否真和鸡蛋有关不得而知。
       人一旦被贴了标签,是改变不了的,四叔就是这样的人。家族里的人,看见他总是迴避,似乎他身上有股难闻的臭味,似乎他令整个家族蒙羞,很多人愤恨他的存在,但对他也无可奈何 。
       家族大,事情就多,嫁娶喜庆的喧嚣、寿宴乔迁的熏醉,总是让人感叹祖业的荣耀,这时的四叔,总是奔走在堂前灶下,满脸油汗咧嘴笑着,似乎这是他的喜事。自然他干的不是迎来送往,端茶递水的风光彩头,只做些担水劈柴的粗活杂役。忙碌过后,别人大都登堂入室,推杯换盏,大声说笑,他则独自一人捧着饭碗躲在角落里吃饭,似乎被众人遗忘。

苏北的穷是有道理的,因为乡俗的杂乱无序,单说对祖父与父亲的称谓,便就混乱不堪。苏北地区,称呼父亲喊爷,而喊祖父却称爹爹,时至今日,我还耿耿于怀这种无解的称呼,为了便于认知,下文爷爷称以祖父。祖父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记忆里总是板着面孔,一身黑布长袍,腰上缠着宽厚的布带,算是将石匠和书生的形象完美结合。
       故乡盱眙属于平原山区,村子就坐落于沟壑纵横、巨石遍地山窝里。在这里,祖父将石匠手艺发挥到了极致:石磨、石磙、石臼、石猪槽得心应手。闲暇时候,还时不时戴着花镜读书,发些“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晦涩牢骚。
       祖父在世的时候,四叔和祖父祖母过活,因为没成家的人,在苏北农村风俗里就是孩子。各门各房,即便立了门头,也要尊老的为当家人,章法家规一个不落,不然若大门庭成何体统。
        过年的时候最是热闹,三十初一,都是轮着各家过的。孩子开心,大人也高兴,唯一不和谐的就是四叔的吃饭,成了众人的心病。一年岁末,正值大雪过后,年宴轮到了我家,父母早早准备停当,中午时分家人陆续到齐,闹哄哄的好不热闹。母亲心细如发,小声对父亲说:“老四怎么没来?”父亲看了看对我说:“去喊你四爷过来吃饭。”我心里极不情愿,且不说天寒地冻雪道难行,就是村间的距离也有两里之余,还要去喊一个可有可无的四叔!或许我的怨气泄于脸上,大伯说:“老二,算了,别喊他了。”叔婶们也一起附和着,我满心窃喜。父亲看我一眼,要爆发的样子,母亲拉我一把,我还是去了。
       四叔入席的时候,酒席近半,我心里憋着怒,愤恨父亲的固执、四叔的迟来、还有碗里见底的红烧肉。父亲起身说:快来坐下吃饭吧。母亲拿来了碗筷,四叔特意去洗了手,回来时满脸通红,一副受宠若惊的激动。他入座时,还使劲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再次证明他是干净的。忽然边上大妈尖叫起来:“你个愣鬼乱挤,这里还有空位吗?死边上坐去。”声音里藏满了嫌弃与厌恶,大伯瞟了一眼,随即大妈没有了声音。四叔陷于尴尬,不知所以,手上的筷子僵硬如捉鼠的木偶。
       “老四,到我身边来坐,别扫了大家兴致。”三叔话如冰冷的石头砸了过来,祖父眉头皱了一下,老叔忙打圆场:“自家兄弟,不讲究,坐哪里都一样,快点吃饭吧!”那天四叔喝多了酒,三婶抱怨三叔的莽撞——陪四叔喝酒。
       饭后天已经黑了下来,大家都没有走,每年祖父都要作新年贺词的,这是大家族的规矩。以往都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吉祥话,那年却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警言,祖父似乎看到了身后。走的时候,父亲送他很远,他喃喃小声说着什么,声音模糊飘缈,唯听到“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令人不解与疑惑。
       祖父死的那年,冬天非常冷,来吊丧的人很多,寒气逼人的冬日满是压抑和悲伤,一个斗大的“奠”字,将祖父与人世阴阳两隔。孝子贤孙白花花一片跪列棺旁,四叔的哭声悲惨得盖过了屋外吹手的喇叭。祖父的死,带走了四叔全部的希望,令他的世界轰然崩塌,他哭祖父,更多的是哭他以后的生活,还有命运的不公。
       这以后的日子,闲暇时的四叔,总是帮各门房干些粗活,脸上陪着卑微讨好的笑容,换些粗茶淡饭,从不挑剔。祖母渐渐老去,四叔的归宿成了家族的焦点。祖父在时,留下几亩薄田、几垧果园,大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平日里不声不响,胸中早已经沸水般滚动。

分家已成定局,大伯近于过分的热心操持,让祖母感动得落泪,不时对外宣扬大伯的孝心。为力求公平公正,大伯还找了外人作证,表示让四叔自愿的选择自己的生活。
       傍晚时分,四叔不大的房间里坐满了人,叔伯婶娘们一个个表情木然,面色凝重,空气中满是烟草味的辛辣。大伯请来的证人,也感觉多余无趣,只是轻描淡写的当了个摆设,这给了大伯机会。
       “老的走了好多年了,老母亲老了,老四一个人吃喝拉撒也要人照顾。今天我把兄弟姊妹们叫来,就是商量分家的事情,都是骨肉兄弟,老四没成家,可也不能让他受罪,让外人看笑话。”大伯的话真诚恳切,祖母又再次暗自抹泪,父亲低头抽着烟,没留意大伯说话时看他的眼神。
       “大哥说的对,这么大的家族,不能让老四一个人过日子,这哪天老母亲不在了,就不管老四的死活了?不能让外人说闲话。你们要是有困难,我带老四过好了。”三叔脾气耿直暴烈,快人快语,三婶拉了几次衣角,都没挡住。大伯点燃了一支烟,猛吸一口,眼角余光扫向了大妈。
       “老三急性子,大家都知道,分家可是大事情,也不能太马虎了,再说了,也要大家商量商量。常言道:家有长子 ,国有大臣。老的不在了,不是你大哥还在吗?这么大的家,也是要有人撑着的不是?”大妈不温不火的话,似乎很有力度。
       “那跟我过吧,我孩子小人口少,四哥跟我能好一点!”文弱的老叔开了腔。大伯说:“老五家人少,活可不少,老四过去太累了。”大妈又笑着说:“老四能干活,也是大肚汉,老五家那点粮食,怕不太够吧?”母亲平日能说会道,此时居然没了用场,三叔看了父亲一眼:“ 二哥你到是说句话啊。”父亲仍然低头:“让老四自己选吧。”一阵短暂的沉寂,所有人都看着四叔。先前三叔的表态,四叔是认可的,平日里三叔很关照他,此时他望三叔一眼,刚想说话,大伯眯着的眼光满是寒意。
        四叔艰难的咽口吐沫 ,似条干涸已久的鱼:“我还是跟大哥过吧。” 四叔的声音,轻的如窗棂上的薄纸。大伯“哇”的哭出声来,是庆幸还是预料之中,只有他自己知道。
       后来我们离家外出,聚少离多,四叔的消息逐渐稀少。再后来听说他跟大伯家大哥生活,经常遭受大嫂的虐待责骂,过着屈辱的生活。

作者简介:陈福清,祖籍盱眙,现居常州,爱好广泛,尤喜古体诗词,作诗词杂文多篇,性格豪放,不拘小节,追求真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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