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万章:一通谢稚柳书札解读
谢稚柳(1910—1997)为书画鉴定家和书画家。在其弟子中,有两个来自广东,均以画花鸟见长,兼擅山水,一为吴灏(1930—2017),一为梁纪(1926—2017)。长期以来,谢稚柳与弟子均有多通信札往来,其中与吴灏的通信,大部分已于《谢稚柳书信集》中刊出,而其致梁纪的信札,则鲜为人知。
和已刊布的致吴灏信札一样,谢稚柳致梁纪的信札大抵包括行迹、交游、画艺探讨及生活琐事等。因其系非正式面对公众的文书,故与其常见的文章或论著不一样的是,这些信札更富有生活情趣,亦更具可读性。写信者往往随心所欲,无拘无碍,尽情地坦露心迹,可有效地作为平常所见正式材料的完善和补充。在笔者获见的一通写于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六日的信札中即可看出其端倪。
该信札凡两页,所用为印有红色“郑州市黄河游览区黄河碑林”字体的牛皮纸信封,上以毛笔书:“广州德政中路红胜坊二十号,梁纪同志收,上海乌鲁木齐南路一百七十五号五十一室谢稚柳寄”,其地址和姓名盖住了信封的印刷字体。信封右上角贴两张邮资为八分的邮票,邮戳显示时间为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六日。信笺为印有谢稚柳梅花图的花笺,上书“壮暮堂”三字。信札书文曰:
纪弟:
上半年自美回后,即去山东避暑,又去合肥举行画展,又去北京参加故宫纪念会,至十月半始回上海,而鉴定组近期又已开始。老、忙、懒、忘,此四字我都兼而有之,可笑可笑。见赠山鹧,尚未致谢。此鸟已长大,须做一大笼子,正在定制,尚未制就,故鸟尾都坏了。日来忙于搬家,大致要有一星期,可以搬过去。地址我一时记不清,搬好后告弟也。如有事来信,可寄上海博物馆我收。顷以搬家理物,发现弟七月寄来水仙,此时我正在山东,不能及时回信。水仙二幅寄还。水仙花瓣之根处(近花心处),可用嫩绿,再稍加深,如此使花瓣显得有凹凸,亦使画面有精神也。弟近想不忙否?顺致
冬祺!
稚柳上。十二月十六日。
信中提及的一九八五年上半年以来的行迹,在郑重的《谢稚柳系年录》中有详细记载:五月,谢稚柳和徐邦达、杨仁恺、杨伯达四人应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邀请,赴美国参加“文字与图像:中国的诗、书、画”国际学术研讨会并访问美国收藏中国书画的重要博物馆,后再考察加拿大的博物馆,于六月九日经由日本回国,并于七月二十二日乘船赴山东青岛,往石岛避暑。随后于九月三十日到合肥参加“谢稚柳陈佩秋书画展”开幕仪式,复于十月十日到北京故宫博物院参加六十五周年纪念活动。信中言及“鉴定组近期又已开始”,是年十月二十一日,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又开始在上海博物馆鉴定藏画。信中谈到的搬家,则是指谢稚柳举家由上海的乌鲁木齐南路迁居到巨鹿路,谢稚柳因此而将居室命为“巨鹿园”。郑重的《谢稚柳系年录》记载搬家是本年的一月,但从此信内容及信封手书地址“乌鲁木齐南路”看,应当是在十二月,故或可补订该书之误记。
值得关注的是,在此信中,谢稚柳特别向弟子讲授了水仙的画法:“水仙花瓣之根处(近花心处),可用嫩绿,再稍加深,如此使花瓣显得有凹凸,亦使画面有精神”,很显然,这是示人以门径,金针度人。无独有偶,一九七五年八月三日,谢稚柳在致另一个弟子吴灏的信札中也谈及水仙画法的问题:“美美初作便如此至可喜,有一点必须相告者,画册上某种情况恐已不真;如水仙,中间之花盏,应为黄色,后花蒂应为绿色,原本上皆不如此,则不必照其原样临也。水仙用蓝色,太过矣。弟以为何如?”信中,“美美”是指吴灏的女公子吴美美,擅画花卉,以宋代院体花卉为模范,工整秀逸,颇得谢稚柳嘉许。两信中的画水仙之法,亦可谓谢稚柳的画学心得。在谢稚柳传世绘画中,笔者所见大约有五六件画水仙之作,且大致有两类,一类为白描或水墨,一类为赋色小写意。前者以干笔焦墨所绘,运笔双钩,或水墨晕染,颇有郑所南遗韵,这类作品多成于早年;后者则以深绿兼水墨画茎,花瓣及花蕊处如两信所言:以嫩绿点染花瓣之根处,花蕊为黄色,后花蒂为绿色。画面的颜色以绿、黄和白为主色调,丰富多彩,艳而不俗,反而给人以清新淡雅之感。这类画多成于晚年。谢稚柳并有《水仙》诗曰:“凌寒讶许梅兄瘦,礬弟临风碧可怜。蓬莱弱水三千里,未托微波亦是仙。”可见其对水仙及其画水仙是情有所寄,因而运之于笔下,自能得心应手。所以对梁纪、吴灏等弟子的训勉也就真正能做到发乎情而运于笔。在梁纪、吴灏等人的画作中,经常在不经意中流露出谢稚柳的笔意,很显然,这是和谢稚柳的言传身教及梁、吴二人亲炙其中而浸淫尤深分不开的。尤其在水仙的画法方面,在梁纪少有的数件水仙画作中,都能清晰地寻找到谢稚柳的笔墨痕迹。
有趣的是,信中还提及梁纪向其师寄赠“山鹧”之事。谢稚柳、梁纪师徒对花鸟画都是情有独钟,梁纪遥寄鹧鸪,既是以资老师把玩、遣兴,更是提供写生佳物。在谢稚柳晚年所绘的小写意花鸟画中,经常可见一只鹧鸪或栖息在松枝、或伫立于梅干、或徜徉于竹丛、或俯视于树梢、或蹲伏于荷茎、或独立于山石、或昂首于花枝……各尽其趣,栩栩如生,这会不会就是梁纪的“见赠”之功,使其师由写生而写意,从而变化万端,曲尽其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