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 Courtil系列:观察篇-日常生活中的幼儿疯狂

观察篇-日常生活中的幼儿疯狂

作者:鞠睿,

(巴黎第七大学精神分析与临床心理学双硕士,

巴黎第七大学精神分析博士)

二零二一年,六月十四日,周一

尼尔(10岁),在la Mi 组,全托

我认为我们的关系是在上一次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建立的。那一天是在Adeline(工作人员)的小队。我跟Adeline一起,先是带着小允和另一个孩子去接尼尔放学,然后再带着三个孩子一起去旁边的超市采购。在我们一起进入超市的时候,Adeline交给我一个工作:看好尼尔。我一听,心里顿生紧张,想到,le Courtil的工作人员真是愿意把最困难的工作交给实习生来做。这种时候,看住尼尔对我来说莫不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在这之前我跟尼尔照会过一次,可说是对他稍有认识 。

初次见尼尔的时候是在跟Monsoura(工作人员)的小队里面。第一次的见面颇为震撼。一个是他,另一个是汰(13岁,在la Do组,全托)。因为临时有事,Monsoura让我跟四个孩子在面包车上等她。这时,汰坐在驾驶室的前座,尼尔坐在车厢的后座。汰像往常一样带着他的U盘,插在车里的音响上放他喜欢的音乐。他突然把音乐调到最大声整耳欲聋(并不理会我的“请小声一点!”)。后来声音渐小。调小的声音虽然可以接受,但是那种突然的整耳欲聋却也让人产生了慌张的心悸。我正在稍能忍受的音乐声中平复,尼尔突然扯着他的大嗓门开始了不成声调的个唱。这种唱法虽说不会让人产生惊恐,但是会让听的人抓狂。直到汰再也忍受不了,一个摔门下车,来到尼尔入座的窗玻璃上不顾一切地猛捶(窗玻璃居然没有碎)。汰捶完下车,打开前座的门,“砰”地关上,整个车都震荡了一下。汰刚在前座上坐稳,尼尔马上下车在汰刚刚捶的窗玻璃上猛击。随后摔门上坐,面包车又是随之一震。接着是汰下来对尼尔隔窗捶玻璃威胁。摔门,上车。接着是尼尔下车,捶,摔门,上车。就这样,我们车里的一行人(我,小允,雷恩)受困于车中被他们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暴力恐吓。这种完全为了摧毁的暴力,便是我跟尼尔的第一次邂逅。这些儿童,很疯狂。没有界限,也没有底线。

Monsoura回来看到这种暴力并不发飙。还是用敬语(vous voyez)有礼貌地跟他们说话。我很吃惊,这种定力是如何养成的?三人随后形成谈判之势。然而这也许只是Monsoura单方面的愿望。因为尼尔还在唱,汰仍然欲奔下车威胁。Monsoura对汰说,“我们准备怎样出发?”“您知道他,他是不会停止的。要么您平息您的怒火,要么您一个人离开”。

最后汰弃车愤然而去。汰一走,尼尔就不唱了。但是他又开始另一番折腾 :不原意系安全带。Monsoura说,“您不系安全带,我的车开在公路上会被罚款。而我没钱。您要是不系安全带,我的车就停在这里,那么我们就去不能去公园玩,也就没法像计划的那样去公园吃下午的点心了”。说出了美好的计划即将泡汤的遗憾。大家都等着尼尔。如此僵持了有十来分钟,尼尔最后系上安全带,我们才得以出发。然而我们也浪费了下午的活动时间,公园去不成了。Monsoura驾车带着我们兜了一圈,去了旁边的小镇,看到了一个颇为壮观的城堡。走了一趟高速路。不知道这是返回的必经之路,还是因为知道他们喜欢观看高速路和加油站而做的特意选择。一路上大家虽然无语,而Monsoura带我们看的风景还是让我们感到不枉此行。大家口上不说,却也能感受到Monsoura的关怀。就在这一边游车河的同时,一行儿童在车上用了下午的点心。Monsoura还为我备了一瓶橘汁。但是一路上我的心都吊着,想着要照顾雷恩(他不会自己动手打开包装),还要注意在尼尔身边浑身不自在年纪尚小的小允。我根本没有心思用下午茶。

尼尔给我留下的是不好惹的印象,我很少看他听任何人的话。在la Mi,一般来说尼尔都在电脑室里面一个人呆着,把门锁上,电脑音响开到最大声。只要是让他做正常的日程安排,他一般都不会做。吃下午点心的时候,他不会来,只是一个人在电脑室里面锁着。该洗澡的时候,他不会去,但是在Tifaine(工作人员)叫的时候勉强的去。他澡洗得没完没了,直到Tifaine再次去催他。他来吃晚饭的时候大家已经吃完了。这时候他才会开始用Tifaine单独为他备好的晚饭。当我们的晚餐有煮鸡蛋的时候,他只吃煮鸡蛋的蛋白,不吃鸡蛋的蛋黄。吃饭的时候虽然有刀叉,然而他从来都用手抓着吃。

因此,当Adeline让我“看好他”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但我发现尼尔似乎有另外一面。虽然他是这种从不听话的熊孩子,逆儿,却拥有天真和纯真。他的嗓音略带沙哑,说起话来鼻音浓重,声音拖长,总像在撒娇。当他看到他喜欢的东西时会欣喜,开心的时候毫不掩饰。最重要的是,在la Mi,像他这样不听话的孩子个个都是,而没有一肚子坏水的,却很少。尼尔只是喜欢一个人呆着,并且按照自己的意愿不顾他人而行事。

这天下午,当我们将他从学校里接出来的时候,他拿的大信封里面装着的是他在课堂上制作的要送给他爸爸的父亲节礼物。每周来送他和周末来接他的都是他的父亲。这个父亲对他也很用心。因此,我猜想,他很喜欢他的爸爸。另一只手上拿的是比利时国旗。这面旗他从早上去学校之前就拿着,虽然周围的孩子都对这面旗相当地觊觎,而这一天下来旗子都在尼尔手里没有弄丢。我猜测,他是无论做什么的时候都拿着这小旗子的。

当Adeline去采购的时候,尼尔开始在超市里狂奔。我紧随他。他冲到蔬菜区,欣喜地去看各种蔬菜,看到了花菜很是喜欢,用手去摸那不平的白色表面。看到他那由衷喜爱的样子,我没有阻止。直到Adeline过来一声怒吼,说,这些菜是给人吃的,你这样乱摸弄脏了它们人还怎么吃!摄于Adeline的怒吼,尼尔跑开。来到薯片零食的地方,我们看到了各种薯片和多种的零食。这时候,他又是非常欣喜,一面看一边说,“有好多种呢!”。他并没有干坏事,只是纯粹对玲琅满目的零食表现出兴奋。这时我也滋滋地说,“是有好多种,还各各不相同呢!”。尼尔看了我一眼,也许觉得此刻的我很能懂得他的心意。随后,他把他的比利时国旗,以及送他父亲的礼物交给我,让我帮他拿着。他这才腾出了手来,去发现更多玲琅满目的商品。小允也来到了我身边,表示出对这面旗子的兴趣。尼尔从不放手,也没有人能拿过。小允问我要拿一下,我便给了他。后来,尼尔再次去看花菜。Adeline已经在结账了。我说,“尼尔,快,看够了就走。我们以后再来。下次搞个做饭的工作坊,还有机会再来看花菜!”。尼尔恋恋不舍地跟我走了,赶到了在Adeline结账完之前抵达她身边。而他看到了小允拿着他的旗子时,只是轻轻地把旗子从小允手里拿了回来,放到我手里,跟我说:“我是让你帮我拿旗子的,你不应该给别人”。他的口气理智。我理解到,他把旗子托付给我,是对我的信任。而我又把旗子给了别人,确实是辜负了他的这份信任。他,这个似乎疯狂的孩子,此刻提醒了我一个被我遗忘的做人道理。

什么是精神病的儿童?尼尔没有谵妄与幻觉,也没有思维的错乱。他在六岁的时候(2017年)从神经科学中心(医院)转到l’Antenne 110(在布鲁塞尔近郊,跟le Courtil同样设置的接待儿童精神问题的机构),尝试过利他林(Ritalin),利培酮(Risperdal)以及氯胺酮(Kétamine)(俗称“K粉”)的治疗。他的父母谈到,不服药不行,但是服用了药也不够。即使是用了药,尼尔仍然无法控制地多动。2020年,尼尔被转到le Courtil。初来le Courtil的时候,尼尔吃饭的时候没法坐下,总是跑来跑去,到处乱串;要么拒绝洗澡,要么要求立即洗澡,即使浴室正有人使用。他拼命打门让浴室里的人立刻出来。唯一能让他稍微安静的是建构的游戏。他喜欢建构的游戏,而且在这一方面似乎颇有些天分。有时候,面对某个复杂的建构他总是能一眼看出机枢。

某次我帮他洗澡的时候,他要求去拿他的玩具。结果,这不是“一个”玩具,而是“一盆”玩具。他把这“一盆”倒在浴缸里,最后坐在只能搁下他蹲位的地方。他手上拿两个塑料杯子,一个是软的,一个是硬的。他把软的一个倒扣在浴缸的排水洞口,然后打开笼头放水。在渐长的水的压力下,这个软杯,因为柔软,一面被它所包围的中空所吸纳,一面被水的压力所挤压,竟然牢牢地吸附在洞口而不被水所冲到。他又把硬的一个水杯套在这软杯的外层,作为保护,让软的水杯不受越来越多的水所产生的压力而导致挤压和变形。就这样,因这神奇的自制塞子浴缸的水上涨起来。后来,我们放了水。尼尔用水杯接水。他一边看着水溢出水杯,一边说“débordé(溢出)”。我听到了两个意思,这个“溢出”指的即是水,也是他身体中无法控制的随时溢涨出的情绪和能量(libido)。或许正是这样,他对“构造”的游戏特别的感兴趣?

据尼尔的父亲说,尼尔跟他母亲粘得很紧。他上面有两个哥哥。在家里的时候他从不愿意一个人睡。总是要爬到父母的床上,要么也要在哥哥们的卧室里面才愿睡。在le Courtil,孩子们都是自已一个房间。第一天来的时候,参与者告诉尼尔在le Courtil孩子们都是自已一个人睡。这时,他看到某一个打开的房间,里面有两张床,另一张床上睡的是一个玩具熊。他指了指这个玩具熊,指出了所谓“一个人睡”的谎言。一开始他不习惯,睡觉的时候总是要从他的房间里跑出来。在跟参与者的无数次的谈判,打斗之后,最后,他要求参与者在他睡觉之前为他讲故事,也在他的床上放了他的陪伴者,一条鲸鱼。就这样,尼尔慢慢地适应了le Courtil的一个人睡的规定。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