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幽灵无梦】（35）
李本深长篇小说
【幽灵无梦】
（35）
残秋的风萧萧瑟瑟，赤眉山的寒冬即将来临。竹江镇靖卫团的狗子们用绑接在一起的几杆长枪，抬了古腾蛟和周起凤的尸体走过剪刀崖，下赤眉山来的时候，刘团总和章义两人不约而同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又互相把目光回避开去。各自心里的意味是十分清楚的。
那以后，镇子里便闹起了鬼。怪事层出不穷。首先是靖卫团里突然就不见了章义的影子。谁也说不上他到哪里去了。时隔三日之后，有人在老君沟那座土地庙里，那座荒凉破败、充满了恐怖气氛的土地庙里发现了章义的尸体，是悬梁吊死在庙里的。问题是章义脚下并无任何可以蹬踩的东西，怎么会离地三尺悬空挂在那里？蹊跷之中，镇上的人们便传说是老钟头钟万财的冤魂把章义那刽子手勾去了。自然是神灵的报应。
这是稍后来的事。
靖卫团的狗子们抬着古腾蛟和周起凤的遗体回到竹江镇那天，天上正下着连绵不断的秋雨。一过八角坳，远远近近的老俵们都默然无语地聚到大路上来，伫立在霏霏的冷雨里，没一个人大声说话，也没一个人大声咳嗽，他们目送震撼赤眉山的两条好汉踏上归程。
气势雄伟的赤眉山被浓重的灰雾淹没了，连它的主峰八万高的峰巅也望不见了…
靖卫团吆三喝四的队伍路过镇东的一口大水塘时，不得不停了一会儿。大水塘里已经涨满了雨水，浑浊发黄。塘面上的雨泡连成一片又一片的涟漪。塘边的路上，弯腰佝背坐着石头人似的古老三，挡住了靖卫团的队伍。
“喂，屠案老三，死开去！”有人吆喝。
古老三连头也没抬起。
“你听见没有？聋啦？”刘团总蛮结实地在古老三的腰里踢了一脚：“快起开！莫挡道！”
古老三这才从路上慢吞吞地爬起来，满身是湿里巴唧的泥水，两只限睛如一对空木筲。古怪地望着刘团总笑：“……盖世的大英雄！”
刘团总望了望古老三，见古老三的笑容并不深刻，像是落在脸上的灰尘。刘团总一边回头看他，一边朝前走，一不小心，在塘边的稀泥浆里“嗤溜”地滑了一跤，差点栽进塘里去。便悻悻然回头骂了古老三一句什么。
“盖世的大英雄！”古老三鼻子囔囔地嘟哝，同时竖起左右两手跷动的大拇指。
从古老三身边走过的几个靖卫狗子就笑了，笑得“嘿嘿”的。
古老三也笑，笑得憨态可掬。他立在塘边，看他们从他眼皮底下过，他们过一个，他嘴里就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象声词，像是喊口令，却不是喊口令。喊口令没有喊“咔嚓——嗵”的。及至见靖卫狗子用几支绑起的长枪抬着周起凤和古腾蛟的尸体过来时，古老三嗓子里便冒出一声痰音来，眼睛变成了两抹黑色的痕迹。
“放下！放下！”他喊。
谁也不理会他的喊叫，只是哄哄地笑着，继续抬了走。
古老三就跟在他们尾巴后头，响遏行云地唱起来——
“哎呀嘞——赤眉山，八万高，赤眉山上好汉有两条，文是周起凤，武是古腾蛟，同庚兄弟裆连裆，义旗一举天地摇……”
还是没人理会他。
于是古老三就朝天上的雨丝“呸呸”地吐起了口水，也不晓得他是什么意思。
周起凤和古腾蛟的尸体是紧抱在一起的，且已被大火烧成了乌黑的一团，浑沌莫辨了。抬回竹江镇，抬到邹家词堂背后的戏台上撂下了。
邹文绚打了伞盖专门去看了看，朝两具扭抱在一起的乌黑尸体上踢了两脚，感觉硬得像是一块顽石。由是高兴得忘乎所以，一面下令犒劳靖卫团，一边张罗筵席，庆贺胜利。四乡豪绅无一遗漏地接到了帖子，猜拳行令闹腾了足有一个通宵。临快到撤席时，说来也真邪了，正说到得意的地方，邹文绚忍不住“霍儿”地一笑，居然被一粒白米粒儿噎住了嗓子。立在他旁边的使唤丫头急忙就替他捶背，也没捶打过来，当下就出溜到了酒桌底下。这个细节毫无一点杜撰。你有兴到竹江镇走走问问，老俵们就会给你一个证实：嗬，那可是真真的，就一颗米粒儿，耗子屎那么大的一颗子米粒儿……
至此，竹江镇可就真正是热闹了。哭的哭，喊的喊，叫的叫，闹的闹，乱成了一团。也不晓得是谁哭谁，谁喊谁，谁叫谁，谁闹谁。
由此引出来一场大出殡。又由大出殡引出来许多旁的枝枝节节。先是刽子手章义莫名其妙地吊死在那座土地庙里。接着，刘团总按邹文绚大老婆的意思进山上的普渡寺请庙里老僧来做法事，超度邹文绚的亡灵，谁料刘团总一去竟不复返。去找刘团总的人，在离大水塘不远的田垅上找到了刘团总的尸体，面目已模糊不辨，显然是被一枪火铳照面门打了的，距离很近，整个瓷茶壶似的胖大脑袋都被火铳里喷出的黑色硝烟熏黑了，无数细碎的铅砂密集地嵌入肉中，因而一无是处。
那几天发生的事情说起来就这么邪，不由你不信。其实这都不算完。临到邹家大出殡那天，虽说是请地理先生肖跛子掐算好了的黄道吉日，却从大清早起便是阴风嗖嗖。等到邹文绚的红漆大棺木刚一抬出高门楼大宅，突然乌云骤聚，狂风大作，刮得招魂幡泼刺刺飞上天空，刮得金童玉女、纸人纸马、金山银山遍地乱滚，满地的白色孝帽子捡都捡不赢。
这也还不算什么。更值得一说的是邹文绚的红漆大棺木刚刚放进墓穴，邹家的高门楼大宅里突然火光冲天而起。出殡的人急忙大叫小嚷，赶回镇里来救火时，那火已经不是可以救得灭的了。有不少在场的老俵证实说，他们看见有一个人影在那熊熊大火里癫狂大笑，并且跳着一种极为奇怪的舞蹈——
那人便是古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