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桃花尖》连载(32)跟着书记下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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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跟书记下乡

我们报社的总编是个秃头,抽屉里总是放着十来种药,仅中成药,从六神丸、十全大补丸、逍遥丸,到防风通圣丸,没准还有乌鸡白凤丸。他上班头件事就是拿药出来,红黄白黑,一粒儿一粒儿倒在一张稿纸上,数清,观赏片刻,白开水服下。吃中成药则要将大药丸儿细细掰作大小均匀的10到12粒小药丸不等,再咯咕咯咕,白开水服下。

那天,总编一走进编辑部就说:“要派个人跟书记下乡去,谁想去,报个名啊。”

一个叫屠小红的苗条女孩子问:“是哪个书记?”

屠这个姓有点特别,使我想起屠夫,我不是在屠宰厂干过么。

总编说:“地委有几个书记?”

屠小红振振有词:“5个啊。一个管农业的,一个管工交的,一个管宣传教育文化的,还有一个管组织的。对了,是不“刘副书记啊?”

总编说:“不是刘副书记,是韩书记。”

众记者顿然都埋头于案前不作声了。

韩书记叫韩大任,早先当县委书记,他的特点是无论走到哪里,都背一只背斗。他带头修了座水库。水库大坝合龙的关键时候,暴雨洪水扑卷而来。他几天几夜没合眼,站在大坝当中,准备万一决口就纵身一跳。这场面我虽没亲眼所见,但一想也有几分悲壮。

当地的老百姓管韩大任叫“背斗书记”,这总比叫“甩手掌柜”好。

我到报社时间不长,关于韩大任的为人多少听说一些。眼下不少领导干部的家眷都在利用老公手里的权利变着花样儿捞好处,韩大任家里人却没一个因他得着好处的。儿女们自不说,老婆对他就一肚子埋怨,他女人本来有工作,后稀里糊涂就成了纯粹的家庭妇女。

有一阵,韩大任回家见院子里堆了一堆树根,以为是当柴禾烧的。过些天,他到宾馆开会,见宾馆前厅的柜台上摆了几只叫做“树根工艺品”的东西,服务员躲在一旁直偷乐。

韩大任问:“这破树根哪来的?”

服务员催问之下才说:“是你老伴儿托我们代卖的,工艺品。”

韩大任一看那东西的标价:5000元。气得差点当场昏厥:“羞先人啊!”

跟韩大任下乡采访的事居然无人领命。屠小红和几个记者各有说辞,不是说还有别的采访对象,事先约好了,就是说地毯厂剪彩等等。反正是一个接一个地走了。

秃头总编这才像忽然发现了我的存在似的:“何存,看我怎么把你给忘了,要不这么吧,这差事我看就你领了?你赶快准备准备,说话就动身。”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盒木香顺气丸。

不一会儿,外面汽车喇叭嘟嘟连响几声。

总编说:“催哩。去吧。”

一辆蓝色“巡洋舰”停在地委大院花坛边。我张惶地钻进车。

韩大任咳嗽一声,“巡洋舰”便日儿地开出了地委大院。

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跑了三个小时,路两旁闪过的风景大都是贫瘠的村庄。挂在陡峭的黄土山坡上的山田,这一块那一块,癞痢头似的。前面是胭脂山了。

胭脂山上有座庙叫白云寺。白云寺里住着个和尚,叫无定法师,无定法师有个特点,一辈子在山上种树,种出来好大一片杏林,从来无人敢偷那林里的杏子,更无人敢偷着砍树。韩大任顺路要去白云寺看看。

巡洋舰开到离白云寺还有一段,路不好走了,于是弃车步行,一路走到寺前。

白云寺是座小庙,且有几分破败,却有超尘出世的阒静。

韩大任进了庙,连喊几声,没人应,法师住的厢房门开着,一盘灶火,火上搭一瓦罐。一盘黄泥土炕,炕前摆一双芒鞋。

韩大任感叹:“一钵,一甑,一芒鞋,真是清苦哩。”

正说着,无定法师颤悠悠担了担水回来了。人精瘦,精神却镬烁,两眼如炬,不见一点愁苦相。韩大任赶紧接过挑子,将水哗啦哗啦倒进缸里,立了扁担。无定法师双手合十,念叨了声阿弥陀佛,接着亲手烹茶,粗梗子茯茶,又苦又涩。

喝着苦茶,韩大任就同无定法师谈经轮道。无定法师说早就听说韩大任是敢为民请命,一心为民做主的父母官。韩大任则称赞那无定法师在胭脂山上日日挑水,年年种树,精神实在难得。法师说自己平生无所欲求,既无济世之才,便退而爱树如命,好比韩大任之爱民。韩大任说自己心里想为百姓多办些实事好事,可往往力不从心。

无定法师静默一会说:“你且伸手过来,我写一字与你。”

无定法师在韩大任的手心里写了一个大大的“水”字。

下山路上,韩大任道:“你们说,这法师在我手心里写了个'水’字,是什么意思?”

高秘书说:“这和尚古里古怪,说不来。”

“何记者,你说?”韩大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想了想说:“水是生命之本。如果把老百姓比作土地,当官的应该像水,只能水灌溉土地,不能让土地灌溉水。不知是不这么个意思?”

高秘书说:“听说这老和尚快不行了。”

韩大任叹道:“一个和尚,终生守空寺,伴青灯古佛,种树不止,挑水以每天两担计算,总共多少?扁担断了多少,水桶破了多少?磨烂了多少双芒鞋,而听说法师平日只吃山里的一种药材,不简单啊。法师百年之后,要为他开追悼会,乡以上干部统统参加。”

高秘书说:“就不知道佛教界讲究不讲究开追悼会……”

蓝色巡洋舰开进乡里,乡干部一行已等候多时。饭菜是备好的。七碟子八碗。韩大任眉头倏然收紧了:“这搞什么?撤。不撤,我掉头就走!”

乡长赶紧顺坡下驴:“听书记的,撤。”

转眼剩了四菜一汤。韩大任挨盘子揭开看过,都是大鱼大肉。冻住的脸色依然没一丝消的意思:“老百姓也天天吃这?吃素。见个肉渣儿,拿你是问。”高秘书和司机老张的脸都吊了二尺长。新炒的菜不一会儿就端上来了:素炒白菜,清炖萝卜,凉拌青菜,醋熘洋芋丝。韩大任这才坐到了桌旁,拿起筷子。三下五除二往嘴里扒拉。

司机老张只扒拉两口:“肚子还是有些胀……”说罢就出去了。

接下来是听取乡里的汇报。高秘书不知啥时溜了。我肚子里翻搅得厉害,捂了肚子窜出来找厕所。一个套牲口的老乡指给我一处地方。我提了裤子飞跑入厕,茅厕里却已蹲了个女人,一根红裤带绳搭在脖子里,两扇姜黄色的屁股正冲着豁牙门洞儿。我吓了一跳,哈蟆似的蹦了出来。不一会儿,女人从茅厕里出来系着红裤带走了,我才窜进去清理肠子,悲哀地想:这都快变成食草动物了。从茅圈出来,两条腿发软。路过一间瓦房,听屋里有人说笑。有个声音挺熟,我贴住窗缝儿朝屋里一看,高秘书,司机老张都在,还有刚才见过的几个乡干部,七八个人正围了桌子吃喝。吃的正是韩大任叫撤下去的那七碟子八大碗。一个乡干部招呼:“高秘书。咱穷乡僻壤,没啥好吃喝款待,委屈了。”高秘书说:“小点声,别叫韩书记听见了。”还说了一句很王八蛋的话:“报社那个家伙,正经一个傻蛋……”

在往回走的路上,我肚里和心里都有股说不出来的难受。在村头一家小商店里,我买了把水果糖。嘎蹦嘎蹦嚼着糖吃着往回走。忽听一阵女人的哭喊,一个壮实大汉追撵一个年轻女人跑了过来。男“凶凶地喊:“日怪的你,你还能跑到天上去?”女人滚了一身尘土和草秸,带了四川口音哭喊:“要不得啊……”大汉用蟹钳似的两手钳了女人就往土窑里拖。不少村里人立在跟前只是看着,没一个有什么反应。我心头顿然升起一股打抱不平的正气,上前去制止那汉子。汉子说:“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我想骑就骑想打就打,关你啥事?”三说四说,我才知这女人竟是被人贩子拐卖到这儿的。当下就拉了那女人说去见韩大任。那汉子竟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青天大老爷,你可不能叫我绝后啊!”

后来事情闹大了,韩大任知道了这事之后,猛一拍桌子,把几只碗筷都震起来了!

这一趟下乡,我跟韩大任一个星期跑了好几个乡镇、村子,跑的总是贫困户家,吃饭多半也在贫困户家,一圈转下来,人瘦,车胖,满车裹的是烂泥,蓝色的巡洋舰变成了条老黄牛。还有一条,出来时,连司机老张共四个人,回来时却变成了五个,多了那四川妹子。

起初,“毛哔叽”乡长的意思是要那四川妹子交乡里处理。说乡里也有派出所的。但韩大任心里汤清水亮,乡里人亲套亲,将四川妹子交给毛哔叽处理,无异于将她再送回到那汉子的烟熏火燎的土窑洞里去。滞留在歪脖子村里的那晚上,韩大任多了一份心眼儿,将那四川妹子交给我、高秘书和司机老张三个保护看管,指定我为负责人。那晚上我一夜未眠,守候在四川妹子身边。天黑前,一帮村民聚在乡政府门前,将小小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又是哭喊又是哀求,乡干部费了好大劲说服,村民才渐渐散去,我本以为局势已得到控制,谁料睡到半夜,从炕洞里突然钻出个黑乎乎的人来,一把胳夹了那四川妹子就走,我吓得怪叫一声,差点儿没叫那汉子劈脖子里活活捏死。韩大任听见响动跑过来,那汉子的企图才没有得逞。那一幕几近于好莱坞恐怖片风格。后半夜四点钟左右,韩大任披衣起来,说了声:“走球子。”我们立马动身,将四川妹子护上巡洋舰,油门一踩,日儿地就出了村,跟乡干部连一声招呼都没敢打。

我回到报社,在走廊里碰上了去打开水的屠小红,屠小红吓了一跳:“何记者,回来了?你脸色咋这么难看?”

我嘟囔:“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还带回来一个大活人哪。”我朝后一指,屠小红就看见了我们从歪脖子树村里解救出来的那个四川妹子。

总编正好在,我将事情一五一十讲了一遍,总编下意识地从抽屉里拿出药瓶来,往手心里倒了一把药,极快地按进嘴里,“水咽下:“这事是公安局管的。你还是把她领到韩书记那里去。你就说……”

我只好领了那四川妹子去找韩大任。走到韩大任门口,就听一个女人在韩大任的办公室里大吵大嚷,又瞟见高秘书的影子在走廊的一头晃了晃就不见了。我决定先问问高秘书究竟怎么回事,便领了那川妹子去找高秘书。屋里传出电视的声音,推门一看,高秘书和两个干部正翘了二郎腿看电视,播出的是国际女性健美比赛。高秘书边看边评论:“这浑身像是酱肉。”另一干部说:“像烧鸡。”我进屋说:“高秘书,有个女人在韩大任屋里又吵又嚷的,都快打起来了。”

“少见过怪,那是韩书记他婆姨。”高秘书说罢,眼睛又黏在电视上。

我领了四川妹子退出门外,犹豫了一阵,往韩大任办公室那面去。突然,从韩大任办公室里蹦出个满面怒气的婆娘,跳了脚骂:“姓韩的,你把我一辈子毁了不说,还把你闺女也毁了,你不是个人!”一眼看见了我和四川妹子,“正说呢,真的领来个不要脸的!”

有嘴说不清,我拉了四川妹子落荒而逃……

同一天,地委有个会议,韩大任要在会上讲话。我被总编派去采访。去到会议室。捡一处儿角落里坐了。几个干部嘀咕:“韩大任婆姨又闹了?”“常事儿。啥大惊小怪的?”正说着,韩大任的影子出现在会议室门口,嘀咕声戛然而止。韩大任手里拿了只套了塑料网的玻璃瓶子,胳夹着只公文包,脸上几条被挠出来的血痕很是显眼,还贴了一贴橡皮膏在额头上,模样颇有几分滑稽。但谁也不敢发笑。他干咳一声:“现在开会。”韩大任在那次会上自然说到了拐卖妇女的事,但说得更多的还是农民的生存之艰难,他用两根短粗的指头敲打着桌子说:“层层克扣,打白条子,巧立名目,榨取百姓,嗯?今年旱情这么严重,到现在没下一圪渣雨,这些人也真黑得下心来?你们读读杜甫的三吏三别,再读读《苛政猛于虎》,你们多一半人都是从农民的家庭里走出来的,你们的父亲兄弟现在还是农民,这样做,就不怕老百姓揭杆而起吗?”

这趟下乡回来,我就闹起了肠胃病。起夜上厕所要路过韩大任的办公室。那天夜里,我见一个人影在韩大任窗前那棵刺梨树下望天叹息。借着月光一看,正是他。我想擦边儿溜走,韩大任却叫住了我:“是何记者吧?”

我问他这都快半夜了,咋还没睡?

“睡不着啊。”韩大任望天感叹:“要能下场雨,我就能睡个安稳觉了。这趟跟我下乡,我听说你还搞了点特殊化?跑到铺子里买水果糖吃?对我有意见啊?”

他把我拉进了他的办公室。拿出包花生米,一瓶二锅头,要和我喝酒。三杯下肚,他突然说:“我知道,其实你们都不愿意跟我一起下乡。”

“赶紧说:“谁说的,我跟你走这一趟提高很大。”

“你没说实话。其实,有些人根本就不欢迎我下去。因我爱揭他们的屁股帘子嘛。孤掌难鸣啊。”他又喝了一杯酒,一抹嘴巴,声音忽然变得苍老,流泻出一腔孤独:“我常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就连我的大女儿也不肯原谅我啊。”

“那为什么,你总是她父亲啊。”

他仰头长叹:“照我掌握的权利,早二十年前,完全可以改变我女儿的生活,至少她户口不用落在乡里吧?可正是我叫她在农村落了户。正是我,叫她嫁了一个农民,生了孩子还是农民,到现在还是一家子农村户口。你说她心里怎么会不恨我?过年都不愿回来看看我啊。你说说,天底下可有像我这么做父亲的?可你知道人在背地里说我啥?说我捞取政治资本。苍天可鉴啊。”

我说:“千里当官为的吃穿是句老话,现虽不这么说,可当官总不能不图什么啊。我知道你是图老百姓的日子能好过。可你有时候真像个唐吉珂德。”

他听我这话非常对胃口,说:“喝。”

不知何时,外面响起了一片沙沙的雨声。他心头一喜,起身推开窗户,一股湿气涌入,果然是下起雨来了,下得还不小。他丢下手里的酒杯便窜到院子里去,在雨中仰头望天,渐至大雨倾盆……

(人像摄影王学礼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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