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不懂,是我写作最大的动力
如何读书、写作,以及评判一篇文章的优缺,大家见地各异,主张不一。鉴于此,中国作家网特推出“名家谈写作”系列文章,让古今中外的名家与您“面对面”倾授他们的写作经验,或许某一句话便能让茫茫书海中的您恍然大悟、茅塞顿开。敬请期待。
——编者
刘震云
作品人物的一点看法和认知,跟作者的认识认知是两回事,并不一定作品人物的认识就是作者的认识。最好的作者其实是离作品人物越远越好,我说的远是作者的影子退得越远越好。当然有很多作品作者很强势,他的作品就是作品人物的思想,而且他要教导这个人物,包括读者应该怎么做,当然还有一种作者,他跟作品里的人物只是朋友,他们在交谈。
文学特别重要的作用,是唯一能够把生活中不同层面的乱象码放清楚的工具。
文学能够用情节、细节、对话,更重要的是情节、细节、对话之外的那些弦外之音,言外之意,那些趣味、那些氛围能够一点点给它丝丝缕缕地码放清楚。它确实存在跟现实生活不一样的东西,但是它更接近现实。
写作是有近路可抄的,是可以“投机”的:什么叫投机性写作?刘震云说:“第一,你选择的体裁要极端。第二,写法要极端。凡是极端,别人没用过的,你可以轻易区别、超过别人。第三,更大的投机,你可以写得谁都看不懂。”
写作是一个极古老的职业,就像钉鞋的、做杂碎汤的职业一样古老。选择写作为生,是因为我喜欢,它给我带来很多乐趣。每一个人对世界都是懂得少,不懂的多。我用这样的方式来探索这个世界上不懂的东西。
与现实太像的文学作品没有存在的价值,人们直接到现实中看就好了。而特别好的文学作品是,你要写的是这个阶层,但它一定跟这个阶层的公众看法是不一样的。
我不是把蚂蚁写成蚂蚁,而是写蚂蚁怎么翻了几个跟头变成了大象,我写的是中国人思维演变的过程,能看到社会、政治架构的演变,但并不是要揭露黑暗、反腐倡廉。别人写的官场一定是“黑暗”,我写的一定是“温情”“温暖”,贪污腐败的背后是多么的温暖。如果你愤怒,你就相信它了。
用男性或女性的视角来写你的作品都非常狭隘,因为世界本就是有两个方面。一定有一个比男性或女性更高的角度,民族的差异等可能会在某些方面被放大,但人性方面是共通的。
情节与细节的荒诞是以一种严肃的状态、表情在运作,作家的想象力就是把这些情节和细节组成一个波澜壮阔、震撼人心的长篇故事,作家结构出来的这个虚构故事应该比生活更接近真实和本质。这是作家的任务。更重要的是,小说中的认识一定跟生活中的认识是不一样的,甚至是完全相反的,这是小说存在的价值。
一个作家真正的功力不在有形的小说,而是后面无形的东西,这是一个层面。另一个层面,具体到一个作品里面,作家真正的功力包括呈现出的力量,不管是荒诞还是什么,它不在你的文字表面。功夫在诗外。这就是结构的力量,这个结构力量特别考验作家的胸怀,这个胸怀就是你能看多长看多宽,你对生活的认识、对人性的认识、对文学的认识以及对自己的认识。
写作,不是要写自己懂的那部分,懂得的就不用写了,写的是自己不懂的那一部分,试图通过写作能够接近那个不懂。不懂,是我写作最大的动力。
什么叫写作?生活停止的地方,写作开始了。我们在生活中并没有那么深入的、情感的表达,特别是对那些日常生活中被忽略的人。李雪莲想说一句话,全世界有谁知道呢?当全世界的人不听她说话时,我是一头牛,是李雪莲在牛棚里说话的第二头牛,我来听她说话。写书的根本意义,是我替“李雪莲们”把话说出来了。
在“不同”里找出“不同”那是很正常的;但是在“相同”里面找出“不同”,是很不容易的。你写一个人和一朵花好,就比写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好容易。这是《聊斋志异》和《红楼梦》的区别。
一个人对生活的态度、对朋友的态度、对每一个细节的态度,能反映出他的胸怀和见识,而这些一定会带到他的作品里。如果在生活中不懂得尊重朋友、尊重生活、尊重每一个细节,他在作品中就很难尊重他作品中的人物。所以我觉得,一个人在生活中的态度和见识,是衡量他是不是一个好作者、好导演特别重要的标志。
大多数中国作家还在与历史和灵魂对话时,我愿意坚持为现实中的小民呐喊。
写作是个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儿,如果你喜欢它。
(根据刘震云各种访谈、随笔整理而得)
来源:编剧与剧本(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