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的村庄季风(六)
26
弯腰的石榴树开花的季节,院落里总有细小的龙卷风,卷起尘土,围着我们的石榴树旋转。
那些红色的花瓣,卷在风柱的中间,和草叶一起离开我们的院落。
龙卷风一路旋转,草叶落在田埂上,石榴花瓣落在村庄的土路上。
走在村庄的土路上,布鞋底子沾满花屑。那些殷红,总以为自己院落里石榴树花瓣的颜色。
龙卷风从院落里进来进去的季节,穿着布鞋在土路上行走,就是一颗石榴树在行走。
一个秋天的傍晚,石榴树上最后的三个石榴在摇晃。树梢上,点燃三颗星星。
一个弯腰的村庄女人,走进我们的院落,试图摘掉石榴。
母亲说:这三个石榴,是留给石榴树的。摘完了树上所有的石榴,下年就不结石榴了。
弯腰女人说:石榴树又不会吃石榴,留给它做什么?
弯腰女人够不着石榴,双手攀着石榴树,把石榴树折断了。
三个石榴掉在地上,碎落一地籽粒。
石榴树死了。留给我一个永远的弯腰姿势。
从那天傍晚开始,我走路的时候,脊梁挺得笔直。
27
下雨的春天傍晚,伞匠来到我们的院落。
他举着一把油布伞,给自己作幌子。
雨是伞匠的广告,从天上挂到地上。
做雨伞的白布是母亲织的,油布的桐油是桐籽挤出来的。
白布摊在屋檐下,伞匠刷了三遍桐油。大地深处的琼浆被油桐汲取,榨出的桐油带着土地的膻香。
门前竹园里那棵斑竹,中间的部分锯下来做了伞把,挨着大地的那部分做了伞撑。
伞匠说:斑竹上落满了湘妃的眼泪。举着这样的伞一个人走在雨天,湘妃是你的老婆,漫天的雨水是妃子的眼泪。一个妃子陪着你在雨天哭,死了也值得。
伞匠一天做了两把雨伞,给我一把,说:让妃子陪着你落泪吧。
伞匠哪里知道,童年不需要妃子做老婆,更不需要一个女人的眼泪浇灌本来就酸苦的生活。
另一把放在屋檐下,伞匠说:这把给杜甫,让他骑着毛驴走剑门,或者给苏东坡,让他独骑瘦驴踏残月。
伞匠是平原上的读书人,没老婆。问他为什么没老婆,他眼睛红茫茫地说: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有老婆的。
还是傍晚,还是雨天,一个人举着伞,在村庄铺满车前子的路上踽踽独行。雨滴在油布上妃子一样的哭,眼泪落在地上,浇开一朵苦菜花。
苦菜花对着妃子的眼泪微笑,那轮金黄,也是一把油布伞,被大地举着。大地很大,伞很小,大地淋湿了脊梁。
伞匠说:一个人,举着伞匠做的伞,就是把半个大地举在头上。大地湿透了,生长粮食和花朵。人不要湿透,他还要走很远的路呢!
很多年之后,才知道,伞匠在北方做了油布伞,让我们举着,成为村庄的男人,听湘妃哭泣。伞匠在南方做了油纸伞,让戴望舒们举着,寻找丁香一样哀怨的姑娘。
28
藤条生在溪水边,溪水有多柔软,藤条就有多柔软。
割藤条,有些残酷,村庄的人们把割藤条,叫抽藤条。
我们这儿的藤条长在溪流边干燥的地方,根子扎在溪流下边的土壤里,秧子青青的延伸十多米长,藤匠给藤条起了一个很动听的名字--青丝葛。
藤条的皮是溪水的颜色,是青绿色的。
放在锅里蒸煮之后,剥去青皮,是洁白洁白的。那是溪水里浪花的颜色。
一根青丝葛,就是一条溪流。
藤匠砍下一根竹竿,根部留下做藤椅的腿,捏弯中部做藤椅的靠背,捏弯了枝梢做靠背的花格图案。
藤匠的一双手在竹架子上绕来绕去,编制出一把洁白的藤椅。
夏天的晚上,月亮坐在藤椅上的时候,我也跟着坐到藤椅上。风忽然清凉了,月色的影子忽然清凉了。
祖父说:你不是坐在藤椅上,而是坐在溪水里。
是的,一把藤椅,就是溪水的站立和缠绕。坐在藤椅里,溪水飘着花瓣,在村庄的夏夜流淌。
29
竹笋拱出地面的晚上,头上顶着一块泥土。泥土上顶着去年的竹叶。竹叶上顶着昨晚的新露。新露上顶着一片天空。天空顶着几颗星星。
笋生长的只是自己的高度。它拱出地面有多粗,就是多粗。永远也不会超过拱出地面的那个瞬间。
竹匠经过竹林,竹笋低下头,竹竿也低下头。无论一个生命达到怎样的高度,都是胆怯的。
竹子对于竹匠腰间的篾刀,有一种恐惧感。它们听到篾刀和刮刀碰撞的声音,轻而易举的触动了哀伤的细胞。
那是生命的哀怨,是所有竹子都逃不脱的宿命。
竹匠说:假若听到过篾刀声音的竹子,被砍伐之后,都不会在原来竹子残留的根部中间生长一棵新竹笋。
因而,一个好竹匠,会用生长过程中没有听到过篾刀声音的竹子编竹席,这样的竹席会给人一个好梦。
竹匠一般都是罗锅。他们把很多笔直的竹子弯曲为竹器,时间把他们弯曲为罗锅。
雨夜听箫,会听到箫为那些弯曲的竹子哭泣。
30
暴雨带着古代的队伍,吹着风的号角,举着闪电的盾牌,向村庄迟奔。
人们站在村庄的老榆树下,等待暴雨的到来,就像等待客人的光临。
雨水和尘土共同编织的呛人的干辣,飞迸土地的味道,扑打村庄的面孔。
那样的味道走进村庄的巷道和院落,打开了一桶陈年的烈酒,把村庄和男人灌醉。
每年夏天,村庄渴望暴雨,如同渴望走失的牛羊回到栅栏,如同渴望当了大官的村庄男人归乡。
暴雨经过我们的村庄到另一个村庄,篱笆上,井台上,月季花上,瓦棕上,都留着激烈的回响。
踩着暴雨的脚步,一个当过地下党的村庄男人从上海回来,村庄问:上海的暴雨从哪儿来?
上海回来的男人说:从海上来。
村庄问:我们这儿的暴雨从哪儿来?
上海男人说:从上海来。
村庄说:你到上海当了大官,跟着雨滴一起回到村庄,原来你也是一个雨滴啊。
上海男人说:谁不是一个雨滴呢?只不过有的落在上海,有的落在村庄而已。
一朵雨,在村庄里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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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