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齐敏》(3)

下午的时候,乌云涌满天空,只有远处漏着一角蓝色的天,阳光在那儿特别闪亮,街边人家的玻璃窗和瓦顶反射着奇异的暗光,树在风里颠狂的摇摆,树梢撞着树梢,树叶片片翻转过来,马路上旋着灰尘,空气里弥漫着土味和闷湿。

行人急匆匆的小跑,骑自行车的人伏着腰蹬车,雷声在云层中滚动,女人们跑出来收衣服,狗们在追逐,店铺和小贩忙着往摊位上盖塑料布,压上砖头。

齐敏坐在梳妆台前给俊生织毛衣,台子上放着一本书,她织了几针,停下来,伸头看看书上的花样步骤,继续织。

一道闪电闪过,屋里骤然亮了一瞬,又暗下去,紧接着轰隆的雷声在头顶炸响,窗玻璃上吧嗒吧嗒的急响,大雨落下来了。

过了会儿,俊生抹着脸进来了,他肩头上的衣服湿了一片。

齐敏看到他,“拿毛巾擦擦,身上都潮了。”

俊生用毛巾擦了擦头发,放下来:“嗯,雨不小。”

他走过来,看看她织的毛衣:“现在就织毛衣,太早了吧。”

“不早,反正没事,我想给你织个麻花纹,穿起来洋气。”她指给他看书上的图案:“好不好看?”

他低头看了看,“房里这么暗,我给你开灯。”

他过去开了灯,又走过来,歪在齐敏旁边,看着她织毛衣。

齐敏仔细数了数织的针数,抬头看到镜子里俊生的脸,结婚两个多月,他长胖了,原来尖瘦的下巴圆了一点,脸颊多了些肉。

她笑了,把织了一段的毛衣往他身上比了比,宽度正好。

俊生半坐在梳妆台上,看向窗户,外面雨落的像一匹不断向下扯的白布,茫茫一片,只能隐约看到院子里的泡桐树,雷声一阵紧连着一阵。

他看着出神,眼睛没有焦点的望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台子上画圈。

齐敏推推他,把书从他屁股下抽出来,翻到下一页。

他让了让,看齐敏专心的织毛衣,她穿了件粉色的无袖衫和一条白底紫花的阔腿裤,无袖衫束在裤腰里,窄窄一把细腰。

他伸手摸她白润的肩头,她歪了歪肩膀:“别闹,我要织错了。”

雨点急促的落在屋顶和窗上,显得屋里更静,齐敏问他:“你怎么不去打牌?下雨他们不过来了吗?”

俊生摇摇头:“在前面呢,下雨了,没生意,正好打牌。”

齐敏理了理毛衣和线团,”我把这段织好,你先去打牌吧。“

“打牌没意思。我陪你吧。“

“嗯?“齐敏笑着抬头看他:”上次叫你不打,还停不下来呢。今天怎么不想打牌了?“

“之前打的玩,输赢就是一包烟。”俊生看她一眼,又低头看地面:“这几天他们说输的人要请吃老鹅。”

齐敏手里顿住了,楞了一下,又赶快数了数针数,把毛衣放在梳妆台上。

她走到衣橱前,打开橱门。

俊生眼睛跟着她转,橱门挡住了她的身子,过了一会儿,她关上门,手里拿着一个镶珠片的小钱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几张钞票。

她把钞票递给俊生:“拿去,你昨天吃了人家的,今天不打不好。”

俊生没接,齐敏把钱塞进他的手里,“去吧,别让人家笑你。”

俊生捏着钱,犹豫的问:“那我去前面了?”

齐敏坐下来,拿过毛衣,把线放长了,接着织,“你去吧。“

俊生出去了。

齐敏低头织了小半截毛衣,扭扭发酸的脖子,站到前窗。雨小了,从屋檐下流下断断续续的细线,院子里的青砖和泡桐树的阔叶子被雨洗的发亮,天上云也薄了,露出一块块蓝天。俊生坐在前面店里,侧对着后门,在专心的打牌。

齐敏走到前面去,和俊生打牌的是三个邻居,他们都吸烟,手指间夹着烟,抽牌摸牌,地上扔了好几根烟头,脚边都是烟灰,只有俊生耳朵上别着一只烟,但是没有抽。

妈妈坐在柜台后,在看一个小电视,屏幕上放着连续剧。虎子趴在她脚边。

齐敏找个凳子,拉过来,坐在俊生旁边,看他打牌。

俊生拿了一手好牌,但是打的不好,该出牌压别人的时候总是犹豫,要把好牌留到后面,别人牌没他好,但是比他胆大,出的快。齐敏看了替他着急,看他又出错了一张,忍不住怪他:“啊呀!出那张啊!”

对门贩鱼的黄三咧着一嘴不整齐的牙笑:“俊生怕请我们吃老鹅!”

俊生没有搭话,齐敏笑着接口说:”请吃老鹅怕什么?反正大家一起吃,输的人也吃的到。“

她靠近了俊生,替他算牌,俊生刚要出一张A,她挡住了,催他:“不能出这个!出王!“

俊生把A抽了出来,又放回去,不放心的去翻桌上的牌,黄三压住牌:“不准翻牌,赶紧出吧。“

斜对门卖豆腐的陈叔坐在俊生对面,他啧啧嘴,“小夫妻俩感情好,我们都没人帮忙算牌。“

俊生脸上一红,把手上牌压在胸前,不让齐敏看:“你去看连续剧。”

其他三个人都笑眯眯的看他们俩,齐敏站了起来,“好吧,我不帮你看牌了,你自己打。”

她坐到妈妈旁边,看电视连续剧。

妈妈分了一把瓜子给她,她跟着磕。

一集电视剧看到一半,陈叔大女儿红云来找他,说是有客人要订豆腐和豆芽,让他回家,陈叔恋恋不舍的放下牌:“刚抓了一手好牌,红云,你替爸打一会儿。”

红云在镇上邮局上班,今天休息。她身材随她妈,个子小,长的很丰满,两个眼睛像两粒黑葡萄,没说话先开口笑,坐在邮局柜台后面,年轻人去寄个信、汇个款要和她说半天话。

她坐在她爸位置上,拿起牌一看就笑了:“我肯定要赢。”

打了几轮,红云果然手气非常好,俊生本来就出牌慢,这下出牌更慢了,别人都催他。

红云说话脆嘣嘣的:“程俊生,快点!再慢也打不过我!”

俊生吭哧吭哧地嗯了几声,还盯着牌看,就是不出牌。

红云探过身子,伸长胳膊越过桌子,俊生还没反应过来,她从俊生手里抽了一张,摔在桌子上:“红桃二!我就知道你有这张!“

俊生急忙去拿那张红桃二,红云抓住红桃二的另一半,眼睛上挑看着他,咯咯笑:“出牌不能反悔。”

俊生也笑了,缩回手,”好吧,我就出红桃二。“

齐敏听到后面牌桌上的说笑,心不在焉的看电视,把手里的瓜子磕完了,又坐到俊生旁边。

她坐在旁边,俊生觉得有点不自在,好在齐敏这次没有指点他。

陈叔后来回来了,换了红云,红云凑在她爸旁边看牌,时不时的她爸还没想好,就替他抽出牌来扔到桌上。陈叔烦了,“你回家吧!你在旁边瞎捣乱,我们都打不好。“

红云眼睛骨碌转了一圈,“哪个讲的?我算牌比你算的好。“

其他人都笑,俊生说:“红云是算牌很精。“

红云斜她爸一眼:“看吧。等会儿你赢了吃老鹅,我也有份。“

牌打到五点多结束了,雨完全停了,马路还湿着,闪着细碎的亮光,太阳斜到天西边,街两边的房子和树木都洗的干干净净,吹着凉风,空气潮湿清凉。

俊生和隔壁开小旅馆的大兵输的多,请陈叔、黄三和红云去桥头饭店吃老鹅。几个人从牌桌上站起来,俊生转脸看到齐敏妈,停下脚问:“妈,我们去吃老鹅,你也一起去吧。“

齐敏妈吐出嘴里的瓜子壳,“我不去,我还要看店。“

俊生说:“哦。”他站了一下,对齐敏说:“那我去了。”

齐敏叮嘱他:“不要喝多了,早点回来。”

俊生和他们走了。

齐敏抹了桌子,拿来扫把簸箕,扫地上的烟头烟灰瓜子壳,扫到妈妈脚边的时候,她妈问:“俊生哪来的钱?”

齐敏低头扫地:“我给他的。”

“以后不要给他。打牌打的玩,闲的时候消磨消磨时间可以,要是老这样吃吃喝喝,养成游手好闲的习惯不好。”

齐敏辩解:“他不是天天打,他也帮家里做事,给他一点钱用用也是应该的。”

“你怎么听不懂我的话呢?我不是舍不得给他钱,哪个像他这样没个正经工作,还要下饭店? 你爸跟我都没去过几回饭店。“

齐敏咬咬嘴:“你不是说要给他找个工作吗?“

她妈斜眼看她:”什么工作?他初中毕业,又没个本事,能做什么工作?人家机关、学校、街道都至少要大专毕业,我们镇上只有酱醋厂和纺布厂,也没有正式工作,只能打小工,还不如在家里帮我们看店搬东西。“

“那他可以去县里、到城里打工呀。”

“你傻啊?让他一个年轻男人去打工,把你留在家里,到时候他在外面找个人,你怎么办?”

“他不会的。”

“现在外面乱呢!什么样的人都有,俊生现在是老实,在外面跟着人家学,就不老实了。他还在守在家里最好。”

“他也不能一辈子就看店吧?!”齐敏有点急。

“看店有什么关系?我们家批发部生意很好,现在盖房子的人多,我准备去弄点水泥黄沙卖,那个要力气,刚好要俊生帮忙。“

齐敏叹口气:“我就怕俊生不高兴。又不给他钱用,又不让他出去打工。”

她妈瞪她:“我白为你操心了!你就光替他想。俊生在家里,老老实实的,跟你过日子,最好!你让他高兴,让他出去,要是跟你离婚,怎么办?”

齐敏不高兴:“你操心太多了,我没结婚的时候,你整天唠叨,怕我没人要。我现在结婚了,你又怕我离婚!”

她妈皱起眉:“我也是为你好呀!你腿不好,要是再离了婚,哪个要你?就是好好的女人离了婚,别人也看不上。”

齐敏把手里的扫把和簸箕一扔,烟头瓜子壳洒了出来:“你老是讲这些话!我听够了!“。她红着眼睛往后院走。

她妈捡起扫把,对她的后背喊:”没心眼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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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俊生回来了,身上带了点酒味,但是没醉,脚步轻快。

齐敏问他:”喝酒了?”

“嗯,我们就喝了啤酒,我喝了两瓶,没喝多。“

“红云也喝了吗?”

“她一个女孩子,没有酒量,就喝了一杯。陈叔他们能喝。”

齐敏笑笑。

“明天还打吗?“

“不知道,要是他们过来,就打呗。”

“要不你明天不要打牌了,我们去钓鱼吧。“

俊生看她一眼,“白天天热,去钓鱼多晒啊!在店里打牌,也不耽误看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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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睡觉的时候,洗漱过了,齐敏在俊生眼前把假肢拿下来,她现在穿卸假肢不避着俊生了。

她爬上床,睡到里面。俊生关了灯,也躺下来。

两个人说了会儿闲话,俊生突然问:“你还记得给车撞的时候吗?”

她问他:“问这个干嘛?”

“我就问问呗,我想知道你以前的事情。”

“我出事的时候才五岁,记不清了,只记得好像在街上跑,突然就给撞了,晕过去了。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就没了腿。”齐敏说的轻描淡写。

俊生一只胳膊环过来,搂住她。

“这个司机太坏了!应该坐牢!“

齐敏说:“他也挺倒霉的。他把车子卖了,赔了不少钱。我记得小时候,我妈经常带我去他家要钱,他们一家子愁眉苦脸的。我跟我妈坐在他家门口,他们不给钱,我妈就把我裤子捋上去,给人家看我断掉的腿,让人家评理。“她说到这里,笑了一声,声音却有点抖。

俊生搂紧了她:”别难过。“

“我不难过。已经过去了。“她停了一下,继续说:”我以前总梦见自己还有两条腿,在跑在跳。在梦里很开心。醒来的时候,嘿,只有一条腿。”

俊生贴住她的脸,手轻轻的抚摸她的胳膊。

她转过来,面对着俊生:“我现在走路、骑车、做事都没问题。俊生,你要知道,我不要你可怜我,我很好。“

俊生在黑暗中也似乎看到她的眼睛在凝视着他。

他松开胳膊,说:“我、我不是可怜你。“

“其实没有一条腿也有好处。你看,我上学的时候从来不用上体育课,学习不好,老师也不骂我,镇上的小痞子老去逗那些女孩子,但是都不惹我。”

“那是你妈厉害!我在乡下都听说过你妈厉害,哪个敢欺负你,你妈能把他骂的出不了门。“

“是的,我妈真的很凶,有次我放学的时候,一个疯子拦住我,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我妈带我爸、我舅舅还有我堂哥到他家去,把他、他爸跟他妈骂的狗血喷头,他爸妈后来又到我家道歉。“她笑了,又停下来,想到妈妈从前一再的提醒:”你腿断了,更不能跟男孩子来往,要是被人家欺负,名声坏了,你一辈子就完了。“

她默默的苦笑了一下。

屋里很暗,只有窗帘缝里漏出一丝月光,虫子和青蛙在外面叫。俊生看不清她的脸,不知道她在想心事。

他的手移到了她的腰上,从衣服里探进去。

齐敏推开他的手,转了个身,“我累了,早点睡吧。”

俊生在她耳边说:“还早呢。”

齐敏往里躲,避开他的鼻息和嘴里的热气,裹紧被子,“我真的累了。”

俊生手又伸了过去,“敏子?”

齐敏甩开他的手,说:”我要睡了。

俊生听出她话音里的冷意,不明白她怎么了,懊丧的转个身,不去求她。

屋里安静了。

后窗开着,风吹进来,吹得窗帘飘动。

青蛙的叫声时高时低。前面店里,虎子吠了两声,也许是行人从门外走过。

俊生的呼吸声又沉又深,他睡着了。

齐敏睡不着,睁着眼睛,看向黑暗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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