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呓语《古诗十九首》】之十三 《驱车上东门》:叩问人生,面死而向生——
【原文】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行人呓语】
一边是笙歌繁华,一边是杳杳幽寂;一边是生之狂欢,一边是死之潜寐;一边是醉眼迷蒙,一边是冷然疏离;一边是艳阳高照,一边是阴风细细。诗人注目、凝思、玄想,生与死在眼眸里浸透、交汇。
《驱车向东门》一诗,开篇即是诗人面生向死的遥望,郭北墓松柏萧萧意。对死亡的眺望,凸显了诗人“驱车上东门”之迫,之速。诗人企图以无限接引并靠拢生之欢娱来消弥死亡的巨大压迫感。东门之于东城,“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东门里,是生之剧场;东门外,是死之归地。对死亡的久久凝视,让诗人在生之前行里悚然心惊。
全诗起首两句便揭示出生与死之分界。生死,从来接踵;死生,一直相随。生死永相对,死生常相依。诗人驱车而上,即为追生之所欲,逐世之可意。其周旋奔走,是为放逐死之虚无,喝止住生命的急遽消逝。
在《古诗十九首》中,处处充斥着对生命价值与人生意义的拷问。在生死的逼迫下,诗人游走于凡尘俗世,其内心或焦灼难安,或放浪形骸,或及时行乐,或振作有为,或消极退避,凡诸人心百态,无一不摹写毕肖。其为世人之存在方式,提供了诸多不同的人生样本。抛却特殊的历史背景来考察,其对于人性之深掘、窥探,仍具有不凡之意义。我们不妨来析之一二。
其一,游戏人生型样本。
在《青青陵上柏》一诗中,诗人自觉其“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诗人在“客”之心态驱遣下,产生对自我及现实的强烈无力感。既无从主宰,亦无法左右,那不妨“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在“极宴娱心意”中,诗人竭力消减那份人生的“戚戚所迫”之感。生命之存在如此沉重,不妨以轻忽、轻慢、轻率、轻狂之方式来消减这份难以承受之重。事实上,魏末晋初正始年间,竹林七贤醉酒狂歌,肆意酣畅,其行止放浪形骸,堪称游戏人生之样本典范。嵇康“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傍若无人”。刘伶则“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牗,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定室,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如其余”。
其二,积极进取型样本
《今日良宴会》则在《青青陵上柏》一诗的基础上,再现了游戏人生的具体场景。诗人深入欢乐场,驻足良宴会。在弹筝逸响新声入神的富贵乡里,再次感喟“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充分意识到应当策高足、据要路,切勿让穷贱苦辛限制了人生的视域与想象力。游戏型的人生,又渐进并发展出新的人生价值取向。即浪子回头,幡然而悟,积极进取。有此相同价值取向的,还有《回车言驾迈》。诗人在激进的人生洪流中竭力前行,领悟到人生既然“盛衰各有时”,“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那么,在奄忽速老物化的人生中,作为人,其对于荣名的追求当不衰、不竭,立身宜早。此类人生样本,为绝大多数人所选取,成为社会的主流价值取向。既如大丈夫行事,当立身于天下,扬名于万世。立德立功立言立不世之勋功,三不朽,成为积极进取型人生的响亮口号。当然,有汲汲于功名富贵,难免就有与之相左的鄙弃型,在《明月皎月光》中,“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一句即是表现诗人被友情抛弃后的羞恼,其由对友情的追悼而转为对虚名的拷问,由责人而转入思自我之人生。人应该追求什么,鄙弃什么。
其三,享受主义型样本
人生终将休止,何处栖息?何处停留?何处搁置?在《东城高且长》一诗中,诗人探索了岁暮的归宿:流连温柔乡,沉醉美人冢。《驱车上东门》一诗,诗人也给生命的归宿提供了第二套方案: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在《生年不满百》一诗中,诗人干脆说既然“生年不满百”,那更要“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既不能作守财奴,“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也勿妄入修仙道,“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享受当下,即是对待人生的不二法门。
《古诗十九首》中,凡此以上四种人生样本,抛却特殊的历史背景、地域环境等条件,其存在之方式与样态依然广为人所选择。《古诗十九首》的价值即在于此,它所承载的不仅仅是文学上的价值与意义,它还传递了人性之普遍的心理,具有高度的概括性与典型性。它向所有人敞开,对于短促的人生,人之所能,人之所为,其实十分有限。它以高度的凝炼,揭开了生命的真相,让我们时刻警醒自我之生命——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基于这样的领悟,人应该以怎样的面目和方式而存在,其根本取决于个人的选择。《驱车上东门》,在短促之年命的人生境遇下,作出了完全个性化的人生选择。
具体而论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面生向死,还是面死向生?诗人在决意驱车追逐繁华之时,情难自禁地遥望死亡的归宿。李善《文选·阮籍咏怀诗注》引《河南郡图经》云:“东有三门,最北头曰上东门。”朱珔曰:“李善注引《风俗通》曰:'葬于郭北,北首,求诸幽之道也。’隋树森案:诗所言非泛指,盖洛阳北门外有邙山,冢墓多在焉。则此即谓北邙之墓矣。”又曰:“上东门乃洛阳之门,长安东面三门,见《水经注》,无上东门之名。”据此,善注谓《古诗》“辞兼东都”,是矣。众多名家的考据,无非想说明一点,这不是文学的虚构,而是诗人的实写。生与死,是生命的一体两面。人之存在,除却现实的压迫,还有来自于死亡的永恒注视。一个“遥”字,凸显出诗人对于死亡之惧恐、惊怖。虽“遥”但不可不望,虽“遥”但不可不察。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白虎通》曰:“庶人无坟,树以杨柳。”白杨叶圆如杏,有钝锯齿,面青背白,叶柄长,故易摇动,虽遇微风,其叶亦动,声萧瑟,殊悲惨。仲长统《昌言》曰:“古之葬者,松柏梧桐,以识其坟也。”《太平御览》:“《礼系》曰:'天子坟树松,诸侯树柏,卿大夫树杨,士树榆,尊卑差也。’”《青青陵上柏》一诗提及陵上树柏,木斋先生据此考证出诗人陈思王即太和六年二月,祭罢魏明帝女儿平原公主后驾车宛洛,参加明帝曹叡的宴会。《去者日以疏》则写了“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古人以死者为尊,非万不得已,难以撼动死地之尊严。诗人描述古墓松柏之变,更托出世事之莫测、多变幻。一句“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更是倾其万古之同悲。死之际遇,不论贵贱高下。从以上三首诗中,我们不难看出,古之坟地多种植杨树、松、柏。取以常青貌,以寄后人之哀思。同时也当看到,即便人死,殊途同归,但其归之墓地也依然存在高低贵贱的区别,古今亦然。“'广路’,指墓道。北邙山是富贵人的墓地,墓门前有广阔的墓道。”(见马茂元《古诗十九首初探》P124)活着的荣耀,甚或要带到地底下去的。刻在石头上,与刻在心上,其本质是一样的,只是效果的区别罢。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庄子》曰:“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也。”郭象曰:“陈,久也。”吕向曰:“杳杳,幽暗也。即,就也。长暮谓暮中长暗也。” “潜寐”五臣本作“寐潜”。服虔《左氏传注》曰:“天玄地黄,泉在地中,故言黄泉。”张铣曰:“寤,觉也。”此四句就人之死亡作了凝炼的直白不讳的概括。如果说一日算作一生,人昼起而夜寝。夜寝是人一日之死去,昼起则是人一日之重生。死亡,则是永远的夜寝,千载的不寤。沉重的死亡,开启诗人对生命的深邃思考。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浩浩自然之万物,天道轮回,阴阳循环,唯人之年命,譬如朝露,朝生而暮死。诗人以朝露取譬,言其生命之短促,令人心惊。从某种角度讲,甚或可以理解为,在离乱之世,年命可能倏忽而逝,轻贱如此,飘忽如此。《神农本草》曰:“春夏为阳,秋冬为阴。”庄子曰:“阴阳四时运行。”李周翰曰:“浩浩,流貌。阴阳流转,人命如朝露之易乾。”凡此注解,无非表明,我命不由我,我命是由人。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此句以一“寄”字警策。《说文》曰:“寄,托也。”《增韵》曰:“寓也。”《周语》:“国无寄寓。”《注》:“不为庐舍以寄羁旅之客也。”“寄”字彰人之寓居天地,不过飘忽一世,暂作客行而已。如此,复有李白之喟叹“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将人之生命与金石作比,以表其脆弱、不固。
“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 今人矜其生,后人亦复怜其今人也。王羲之即在《兰亭集序》里谈及“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吕延济曰:“万岁谓自古也。自古于今,而生者送死,更递为之。虽贤圣不能度越此分也。”《玉篇》曰:“度与渡通,过也。”在死亡面前,圣俗贤愚皆同。为飞越永恒之死亡,人类作了种种可笑而可怜的挣扎。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求仙的,为仙药所误;求神的,为神道所迷。王羲之壮年而逝,据传与其服食“五石散”有关。相反,他老婆就不信这些歪门邪道,以致活上了九十岁的高龄。真可谓,求仙的早列仙班!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里提到吃“五石散”的祖师何晏,与他同服药的同志很多,诸如王弼、夏侯玄等人。皇甫谧也是服药的。服药的后遗症是可怕的,脾气坏,高傲,发狂,性暴如火。鲁迅甚至还特别考究出晋人着衣宽大,轻裘缓带的原因,其大约也与服药有关。服药后皮肤易于磨破,飘逸的宽衣下,其实内心是苦的。诗人坦诚真相,可惜一般人不大肯相信罢,仍孜孜以求仙药!误矣!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诗人开出应对人生的处方,饮美酒,被服纨素。吃好喝好穿好,在满足人之基本吃穿需求方面,竭其所能。董讷夫曰:“因墓中之人,而思人生如寄,神仙皆妄,不如饮酒被服,以乐余生。虽以自遣,而忧益迫矣。”
总之,《驱车上东门》是诗人面生向死的一次遥望、注目、凝思与玄想,是直面死亡而暂时开出的一剂人生处方。诗人对人生的一次深沉叩问,启迪着我们思考:人应该如何处置“年命如朝露”之人生?没有最好的答案,人,惟其不断地前行,以无限的可能去接近人生之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