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校生活:《瓜熟蒂落的日子》(3)
原文发表于《后勤文艺》和《神剑》
5.小胖子周清
我这个绰号是马骥给我起的。入校时我们曾同在十班参加过强化训练。那时候我恨过马骥,认为他这人太不近人情。现在我不这样认为了。他三年来所承受的一切比任何人都沉重。我常看到班里无论是准误解了他或委屈了他,对他发火发脾气,他总是心平气和地面对。我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让步。他说他生性懦弱。我相信这不是懦弱,而是坚韧。在我们班里,我还找不到一个比我更懦弱胆怯些的人。
于是我总爱在夜里回想起这三年的军校生活。按说像我这样底子和基础不怎么好的人能够一路过关斩将,除了自己努力外,还有幸运。我遗憾的是自己没有轮换上当一回骨干,全队百来号人换来换去我最终没轮上。因而三年来我除了干了一年的团小组长,什么行政骨干也没当过,只是一个彻头彻脑的贫民百姓。谁当了骨干,管的就是我这号人,我每天也都笑嘻嘻地服从。我习惯于服从,这是我家从小溺爱我的结果。直到十七岁那年,我在上学的路上被人打了,我就缠着爸妈要当兵去。那时我认为当上兵就能练武,学一手过硬的功夫去打抱不平。刚好我们那批是海军,更是我梦寐以求的,所以欣喜若狂,但是我父母一直反对。他们认为家里就我这样一个儿子,哪天要是遇上战争怎么办?我说我干三年就回来,父母才答应了。当我在平潭生活了两年后回去探家,父亲说,你成熟多了。母亲说,你真是长大了、懂事了,就是在部队呆一辈子,我也放心了。我说,真的吗?父母说真的。我就报考了军校。我喜欢上了大海,就想一生去干自己喜爱的职业。你想演习时的那种场面是多么吸引人啊!空中的机群穿云破雾,海面的战舰森严列阵,水下的“长鲸”游弋出没,我们护舰兵站在舷梯的两侧在海风中呼呼啦啦地全速开进……那种恢宏博大的场面常常吸引着我,所以现在我没有心思去考虑当骨干和入党的事了,我只是想求组织别把我从海军中分到陆军部队去。
昨天我找教导员,教导员说组织自有安排,叫我不要急,我就退了出来。几年来,如果不是值班时有领导的电话,我还没为任何一件私事上过领导的办公室。为此马骥几次对我说,小胖啊小胖,我真为你以后担心。他一直认为我是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的那种人。虽然在我眼里他也如此。那时候领导经常找他办事,无论当没当骨干,他都认真地去完成,有时熬夜到两三点。但我觉得领导未必真正重视过他。因为他也和我一样老实与忠厚。有次我见他向领导请假要外出证,领导说没有,而爱经常讽刺别人的余寒去要.领导就悄悄地给余寒了。班长曾侠知道了,这件小事后问马骥:“你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他?”
马骥说没有,班长也没说话,而我是知道的,领导初来时,曾和一些人出去喝过酒,很晚才回,值班的马骥把那些人骂得一塌糊涂。差点吵起来,领导的脸红了。尽管领导是自己掏钱请客,尽管领导是因为初来想了解情况搞搞摸底,马骥却说,摸底为什么要找这些平素吊儿郎当的贵族呢?
从那以后我没见到领导给马骥一个微笑。马骥就常常在半夜里披衣坐起来,望月。我相信那时候他一定怀了很深的心事,但我没问,即使问了,我也知道他是不会说的。快乐与人分享,痛苦独自吞下,这是他的原则。我想这几年,他为队里办的事谁有他更为辛苦?我常见文怀初把队里交给他自己的任务交给马骥办,并说是领导吩咐的。马骥有时也知道文怀初在骗他,也不说破就默默去办了,而每周的军人大会上,表扬总是给文怀初的。我也没见他有什么过意不去的意思。他那种抬高自己、贬低或利用别人的手段我们见多了,而他从不脸红。
我说马骥,你怎么总是这样老实?
马骥笑了笑,不语。我相信他的人缘在全队是最好的,尽管领导并不怎么欣赏他。那次我们喝酒,马骥说,一个人只有到了不惑之年时才能分出高下,许多年轻时轰轰烈烈大红大紫的人到了那个年龄却销声匿迹,泯然众人。而另外一些年轻时默默无闻坚韧不拔的人却能在那个年龄达到事业的巅峰。他一再叮嘱我不要自卑,在学院没当骨干没关系,部队的大社会最终才是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啊,马骥.为什么你自己内心有时消极,对别人却总是满怀了信心? 马骥,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感到非常高兴,别了以后,我会时常想你的。如果我分到平潭去了,你会去看我吗?
啊,平潭,我的一切!我的大海和天空,你还记得一个身穿海魂衫的小战士曾守卫过你吗?
多少个月夜黄昏,晨起潮涨,我紧握着钢枪站在海风中,伴着大海的涛声沉醉。那些日子又快近了。我是多么高兴啊!我就要到边海防了,就要离开这生活三年之久的城市了,高兴之余又满怀了惆怅,有时想着就要离开身边这些好兄弟们,忍不住想掉眼泪。准说英雄不掉泪?双是不到情长时。
6.班长曾侠
昨天我们去了一趟烈士公墓,教导员说这是进行毕业教育。我和304的八个兄弟站在曾是四班的小陆的墓前,我看到兄弟们一个个眼里都噙满了泪水。几年前,当我们一起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怀着理想而来的时候,有谁能想到和料到毕业时却有人长眠于此?
墓地里很寂静,像我们以往独自散步时的心情。啊,小陆,我亲爱的兄弟,我们永远的兄弟,我们现在看你来了。你好么?你听得到我们的呼吸和心跳么?你吃饭了吗?是四菜一汤吗?
我不禁双眼湿润了。
小陆的墓上放着一束不知名的野花,可能是一些少年放的。少年对英雄总是充满了崇拜和敬慕,我们过去也如此。只是当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快拿上毕业证走向工作岗位的时候,小陆却只能在这里静静地沉睡。这个现实使我们每个人心里罩上了一股浓重的悲哀,沉痛的气息散布在六月的墓地里,牵扯出了我们许多眼泪。
我和小陆也曾是统一战线上的同盟军,因为他来自高干家庭而我来自全国的富矿深圳。我们在初入校时身上都沾有许多共同的东西。那时候我们俩的汇款在全队是收到最多的,我的钱大部分是家里支援,直到小陆牺牲后我才知道他的汇款并不是他家里寄来的,而是他的女朋友——她已毕业在银行工作。我们曾一度是酒肉朋友,常常抱怨大饭堂的伙食不好而偷偷外出打牙祭。我得承认那时我们很不成熟,为此挨了教导员不少批评。当我当上骨干已彻底改头换面脱离腐化后,我还常见小陆领了隔壁班的文怀初到小卖部去吃零食。
我也开始像马骥那样批评小陆。因为他搞公差勤务时总喜欢开小差,课后完成作业也不积极。一到考试时才点了蜡烛到俱乐部去加班加点。据说他爸是军队某部的一把手。到底怎么样,当初我们谁也不清楚,只是都听说他有来头,让领导也有些怵头。然而即便如此,那时也有人敢向他开炮。陈晨景的机枪常是对准了我,而马骥的高射炮对准的是小陆。
马骥当骨于时原则性在全队是出了名的,大家爱他又怕他。爱,是由于他性格还算温和,办事也公道,从不就人论事;怕,是因为他办起事来毫不手下留情,从不给自己留条后路。马骥最看不惯小陆,全班的人也这样看。在小陆身上有许多纨绔习气,除了奢华浪费,还爱闹小家子气。比喻他对准有了意见,就爱横着眼看,还要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重重的不屑一顾的“哼”字。马骥在十班当班长负责值班时曾把小陆训得火冒三丈,但他无可奈何。因为马骥对任何人都是那样的。马骥说共产党人最讲认真二字,只要一认真,就会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所以即使小陆也曾纠合队里的几个干部子弟为难过他,但大多数场合,只要马骥一出现,小陆他们还是躲得远远的。直到新一轮领导来了,把马骥换了下来,而提了文怀初任区队长那段,马骥开始保持沉默。沉默也是一种语言,就像我们现在,一同站在小陆的墓前时,谁也不敢说自己的以后比小陆死得更为高尚。
小陆,你还记得你攻击我的时候吗?你总说我为了一个空名誉而不惜牺牲弟兄们的利益,说我搞劳动时要给四班多分些。训练时间四班要比其他班长些。你还批评我每天要大家提前半个小时起床来整内务,我为此还向你发过火。小陆,我现在明白了,一个真正的英雄是在关键时刻看出来的,有的人一生轰轰烈烈大起大落却毫无建树,有些人一生寻常却在生命的终点刻下了一道永远闪光的痕迹。小陆,我现在也不能和你讨论对错了,其实我们真诚地追求的东西结果并不是最重要的,而在于追求的过程。你那闪光的生命终点至今还像一记闪亮的耳光一样打在我们每个活着的人的脸上。于是我们全成了庸者,唯有你的生命达到了永恒。
我不相信这是命运,难道就是所说的命运,在这个冰冷的墓碑下就埋掉了曾是活生生的你吗?你的气息呢?你的心跳呢?你的身影呢?你的青春昵?
小陆啊小陆,我们膜拜来了。我们将在你的魂前,长跪不起。我们再也不必为你和我们的不同而执起偏激的长鞭。你看,你在日记中叫他要原谅你的那个马骥,是泪流得最多的一个啊!在你死后他就瘦了。我们那时候只知道你为难过他,而不知道你在外叫了一帮人,把马骥打成重伤。我们当初只以为是马骥自己惹的祸,为此他的档案里至今还有你给他的那份处份。小陆啊小陆,我们像所有的领导那样以为四班是名付其实的先进班,谁知道我们也有缺点,有错误?是一个正在成长并走向成熟的过程?要不是你牺牲后记者找着你的日记,谁也不知道马骥为什么沉默。
小陆啊小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再也不用说谁是谁非了,当我们每个人想起你的时候,唯有你的荣誉闪烁着,并永远照耀着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们,让我们反省与沉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