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安系列:舅姥爷的革命生涯(8)

(原文发表于《解放军文艺》2016年第八期)

8

不再奢望上一线打仗的舅姥爷,还特别好酒。

这个毛病是他与舅太爷出诊时染上的。那时,在故乡黄安,每逢出诊时,遇到天气寒冷,或是天黑一个人怕走夜路,再或是碰到富有人家,舅姥爷一般都要喝酒。因为喝酒可以御寒,可以壮胆,可以饱餐陶醉一次……

在国民党队伍当兵时,舅姥爷与勤务兵张德贵经常喝酒。那时,队伍里的兵上了街,经常明仗直抢,因此舅姥爷随时可以喝到。参加红军后,他一年也难得喝一次,但只要遇上一次,他必定会醉一次。

舅姥爷有时在为战士治疗时,闻到酒精味,有时鼻子会不由自主地抽动一下,但他自己会摇摇头,作罢。

有一天,部队打了胜仗,缴获了一些当地的酒。团长让人拿送了一些给医疗队来,还没开饭,舅姥爷便盯上了。

当连长宣布开饭时,舅姥爷不吃菜,几乎是抱着酒喝。结果,连队里的饭还没吃完,大家发现舅姥爷不见了。

有个兵说:“周大福……是不是逃跑了呢?”

正在喝酒的连长一听吓坏了,周大福要是跑了,那还了得?

他一声令下:“赶紧的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大家慌乱起来。结果,刚走出营地,便看到地上躲着一个人,一翻身,果然是周大福!

“报告连长,他喝醉了!”

连长笑了:“就这点酒量,还好这口?”

大家接着喝。剩下的酒,连长说:“都给周大福!”

于是,那几天,舅姥爷几乎天天晚上醉。

他一醉,差点耽误了急救伤员的治疗。连长批评他,他只是笑嘻嘻的,说:“误不了事,误不了事……”

那时整个连队都知道,只要有酒,都要给周大福这个半仙留着,不然,他与你急。

但有一段时间,嗜酒如命的舅姥爷,突然听说滴酒不沾了。

这话放在今天,打死我们也不相信。但一直到舅姥爷回乡前,他真的不沾酒了。这是真的。

舅姥爷在部队上戒酒的原因,是为了铁蛋。

十四岁的铁蛋,与十八岁的舅姥爷相识后,经常跟在舅姥爷屁股后,帮他递这递那,成为舅姥爷的小帮手。

看到舅姥爷喜欢喝酒,铁蛋动了脑筯。他当吹号员,与许多军团长都熟悉,没事时去首长那里蹭酒。

“首长,行行好呀,把你的酒分一点给卫生队啊。”

“小鬼,要酒做么事?莫非你这么小,就成了酒鬼?我们红军可不欢迎酒鬼啊。”

“报告首长,是给卫生队的伤员用啊。没有碘酒,伤口有时化脓,有酒消毒,好得快。”

首长笑了。于是,酒也被铁蛋弄到手了。

他将酒拿回来,对舅姥爷说:“这是某某的,好酒,可以给伤员擦洗或消炎;这是某某某的,酒稍差些,喝起来还有味道……”

舅姥爷两眼放光,哈哈大笑。

酒稍上头,他便与铁蛋吹嘘起行医的经历。

“有一次,你知道不?你当然不知道,那时你小嘛。我给我们黄安县某某村的一个人手术,你知道不?他急性阑尾炎,痛得满地滚,但没有麻药,嘛也没有。就一把刀,我放在火上烧,烧红了,你知道不?然后呢,我就按照书上说的,把它割了。你相信不?肯定不相信,但是真的。后来病人好了,还给我送了一块腊肉。你知道不?我父亲也不信,但事就在那摆着。父亲说,你从来没有做过手术呀。我说,我没有做过人的,但做过猪的,我在猪身上试验过。他们都不知道啊。我那时想当个名医,你知道不?我要超过我父亲啊……”

舅姥爷话匣子一打开,便没完没了。往往是月上三更,铁蛋的磕睡已经起了,双眼皮打架。舅姥爷却还在自讲自说。

一个说自己的,一个睡自己的,他们聊得挺开心。

可惜好久不长,铁蛋伤好后迅速回到了部队。

走的那一天,铁蛋对舅姥爷说:“周半仙,等我上了战场,我一定要给你弄瓶好酒喝。”

舅姥爷依依不舍,拉着铁蛋的手送了好远。

他们都哭了。

那是舅姥爷在外面,第一次为一个不是亲人的人哭。

他送了一程又一程,还舍不得分开。

团长赵向前说:“革命战友的友情,就是比山高,比海深呀!”

他又说:“但是,铁蛋要上前线了,周大福你也要救伤员了。别磨磨矶矶的。革命队伍不能磨矶,磨矶怎么能打胜仗!”

他们终于分开了。铁蛋抹着泪走,舅姥爷抹着泪回。

舅姥爷说:“总有一天,我们会见面的。”

舅姥爷没想到,这却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战士们说,铁蛋在连队吹号,那是学得相当的快,虽然他不懂音律,但只要你哼出歌来,他的号声便能马上跟着来了。因此,每遇到战斗,大家都在等他吹冲锋号。

真是一个好苗子啊!赵向前团长对人说。他特别喜欢部队每次冲锋时,铁蛋能将“滴滴打滴滴……”的号声吹得格外的响亮,那是多么的激昂、多么的撩动人心啊。

的确,只要铁蛋一吹号,那号声刺入耳孔,撞进鼻子,让男人们全身都血液沸腾,仿佛脚下踩了个风火轮,战士们不顾千难万阻,只是一个劲地往前冲。

没想到,在一次战斗中,一颗子弹击中了铁蛋。

当他被送到舅姥爷的医疗队时,眼睛已经睁不开了。舅姥爷见到铁蛋,泪水马上流了下来。

他呼喊着他,他亲吻着他,他拥护着他,但是,铁蛋再也没有醒过来。

一个战士将一个小铁瓶交给舅姥爷:“这是铁蛋死前,说一定要交给你的。他放在身上藏了好些日子了。”

舅姥爷没有打开,他接过来,便知道那是一盒酒。

那个小铁盒的酒,直到后来过草地,酒老爷从来没有打开,更没有尝过。

舅姥爷只是哭。

哭得昏过去的舅姥爷,再也没有沾酒。至少有三个月的时间,他都陷入悲伤之中,很少与人说话。

没想到,有一天,团长赵向前顶着黑夜来帐篷里找他。

赵团长大声喊:“周大福,我来了!”

舅姥爷在给伤员治疗呢。他啊了一声,头都没有抬。

团长有些失望。他来到舅姥爷的身边,说:“周大福,我给你带什么来了?猜猜。”

舅姥爷说:“你能带什么来?少给我带伤员来,就是万幸。”

团长说:“你还是猜猜。”

舅姥爷猜不出。

赵向前说:“真没趣。”

说完他从屁股的口袋里掏出一瓶白酒来,说:“你看……”

还没说完,团长赵向前便迫不及待地用牙咬开瓶盖,只听牙齿咯啷一下,接着听到咕哝一声下去,一口酒已下了肚子。

一股酒香飘散开来,团长赵向前还以为舅姥爷会与他抢酒呢。但舅姥爷只是看了一眼,不说话。

赵向前说:“周大福,泸州老窖呀,这可是一个川军逃跑时丢了的。”

舅姥爷说:“我已经戒酒了。”

赵向前不相信。他说:“你会戒酒?那就像我们不想打仗一样,可能吗?”

舅姥爷说:“我真的戒了酒。真的。”

团长沉默了。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不说话了。

等舅姥爷包扎完伤员后,团长赵向前又笑了起来:“你说可笑不可笑?这些川军,上战场时不是喝酒,就是喝鸡血,有的也喝猪血牛血,还有的,吃鸦片!不吃鸦片打不了仗!”

舅姥爷好奇地问:“团长,他们为么事要喝酒和动物的血咧?”

团长笑了:“还不是迷信!喝酒可以壮胆呀,他们被红军打怕了,借着酒劲往前冲,怕中枪,认为喝动物的血可以避邪呢!”

舅姥爷说:“能不能弄一些鸦片来呢?”

赵向前说:“要那干啥?”

舅姥爷说:“有些战士实在是太痛苦了,听说吃那可以减轻一些。特别是手术时。”

赵向前说:“可以试试。”

说完,舅姥爷将团长赵向前刚才喝的酒慢慢收回来,对他说:“团长,这个不能浪费呀。伤员用得着。”

赵向前说:“你喝吧……是专门给你带来的。”

舅姥爷摇摇头说:“还是留给伤员们喝吧,可以镇痛呢。”

他真的不再喝酒。这一点让团长赵向前没有想到。

赵向前竖起大拇指说:“周大福,这下你有些像个红军战斗员了!”

舅姥爷说:“当然,当然要向团长学习……”

过了几天,团长赵向前真的从前线弄回了一些鸦片。但他规定:“只能给重伤员镇痛时用!”

赵向前说:“周大福,你晓得啵?那些川军,吃了这个能打一会仗,但吃多了,就没了战斗力!这东西可不能放开!”

舅姥爷说:“团长,你放心吧。我有适项(分寸)”。

舅姥爷想不到,许多年后,当革命胜利了又遇上运动时,他因为给伤员吃过鸦片,此事还作为罪状之一挨过斗呢。

那时中国已没有鸦片。但那些斗他的人问他吃鸦片的感觉。舅姥爷说:“那就是腾云驾雾,欲死欲仙,最后重重落在地上,却轻如羽毛!”

红色小将们不懂,还挖根问。

舅姥爷说:“弄些酒来,我表演给你们看。”

小将们还真的给舅姥爷弄了一大壶酒来,舅姥爷就着地瓜,开始饮酒,当一壶酒见底,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歪歪扭扭,像个小丑,才几步就倒在地上,还扭过头说:“吃了鸦片,就是这样的……”

说完,舅姥爷倒在地上,竟然睡着了。那些小将们拿他没法,踢他几脚,见没有动静,便只好又去斗别人了。

一直到去世前,舅姥爷可能什么都缺,就是从此再也没有断过酒。只在餐桌上有酒,每次都会酩酊大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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