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他在开水房洗脚,拿抹布擦脚,白领听说后全都不安了
朱四(一)
朱四在楼梯口清洁扶手,看见那个叫蒙蒙的女孩捧着一堆文件从身旁经过,她身上有一股异香,使朱四一阵眩晕。朱四的鼻翼迅速扇动,立马警觉到这种气味有毒。他赶紧瞟女孩一眼,发现女孩也正在看他,她的目光像是柳枝,软软地从朱四脸上扫过,人却如柳絮般头也不回地飘走了。朱四尖着耳朵听,女孩的脚步很轻巧。
朱四把窗台擦得像涂了一层油那么光亮时,熊主管从电梯里钻出来,粗声喊道,“猪食你来一趟。”熊主管说话的口气比朱四的娘更深沉,边走边还沾着口水翻看手里的本子,朱四搁下抹布跟在她屁股后头,看见那本子,心里紧张得要命。那里边有朱四历年来的“业绩”,每一条价值十元。朱四甚至紧张得忘了刚刚腰肌还隐隐作痛。
熊主管一掌拍开办公室的门,朱四没等她收回那只手,就哧溜一下从她的腋下钻过去,习惯性地靠在墙边,等她发话。办公室有一股死老鼠味,这跟蒙蒙身上的异香有着天壤之别。朱四的鼻翼迅速扇动,觉得这只老鼠死了不止一两天。他顺着气味寻去,翻着眼睛扫视天花板,熊主管却尾随而至,“猪食,你咋能在开水房里洗脚?你这行为严重损害了我们物业公司的形象。”人们都称他为朱四,熊主管却叫他猪食,熊主管说话大舌头,总是喷得朱四满脸口水。
“我就洗过那么一次。” 朱四低头,发现熊主管的大脚丫子上套着两只有趣的鞋,左边那只长着一朵花,花上糊一小坨黄泥。右边那只的鞋绊断裂,鞋子就宽松得束不住脚,脚趾头从前面探出去,趾甲又长又黑。
“洗一次也是洗。人家都是白领,你那臭脚往开水房里一烘,谁受得了?再说,你洗脚是不是用的搓抹布的桶?”
“我不是汗脚。”朱四想说家里停水没法洗脚之类的话,目光却陡然停在办公桌上,“熊主管,那块泡沫能排上用场,你还要不要?”
“你……”熊主管正待发话,听他这么一说,像是气球漏了气,挥手道,“拿去拿去,那泡沫是小李新买的复读机盒子里面的,放了一天也没人收拾,你赶快收走。”朱四说声谢谢,扑过去把那块泡沫抓到手,熊主管说,“洗一次脚扣十块。”
“这也要扣?”朱四心头一颤,真想把熊主管掐死。可当他闻见熊主管嘴里的奶皮味时,他忍不住舔了舔嘴皮,口水就快要掉下来了。朱四早上往锅里扔了一把挂面,再把头天夜里从菜市场捡来的莴苣叶子摔进去,一碗素面稀里哗啦下了肚,就开始长途跋涉。他每天要骑一小时的车,中途要过二十八个红绿灯,遇见三十来个手摇小红旗身穿黄马甲的交通协管员。他的自行车是花二十块钱买来的贼货,破是破,骑上去却还能哼出歌来,回头率较高。因此,他常被人拦下盘查,这就要耽误不少时间。如果遇到这种情况,朱四会毫不犹豫地弃车而逃,想想一辆破车才二十块钱,可因为买贼车被罚款就要十块,迟到一次还要扣五十块,这样算来,他的弃车而逃是明智而又值得人学习的。
熊主管的话还没有说完,朱四脱不得身,只好眼巴巴地望着熊主管熟络地放包,泡茶,翻报纸,再翻开本子朗诵,“某年某月某日,猪食把楼梯门上的插销弄坏了。某年某月某日,猪食在擦玻璃窗的时候把某办公室的窗户推下了楼……”朱四对熊主管的旧事重提很无奈,却还是忍不住嚷嚷,“那件事情是这个样子的……”他刚一接触熊主管的目光,整个人顿时就萎靡下去。他觉得熊主管的眼睛很传神,它们把说过的话和将要说的话都雪亮地投射出来,像匕首一样锋利,让人心惊肉跳。朱四觉得自己是熊主管脚丫子上面无足轻重的茧皮,不仅没有保护好她的脚,还硌得她生痛。要是熊主管走路吃饭睡觉都为这块茧皮难受,她完全有理由把它割掉。
想到这儿,朱四更是打消了反驳的念头,边听熊主管的训导边把手中的泡沫撕成大小两块,大的准备拿去擦卫生间里的镜子,小的擦抽水马桶。朱四现在用的抹布不仅要擦办公区的桌椅板凳,还要擦卫生间。有一次没抓稳,掉进了抽水马桶,恰巧马桶没有冲干净,捞起时,抹布上沾了些米田共,他要扔,被阿霞制止了。阿霞说半年一张抹布的配额,扔了拿啥去擦桌子。他只好把抹布搓干净晾在楼顶,等太阳出来把它晒成一块干蘑芋的时候,他就拿着它四处去擦办公桌,还用它充当洗脚帕。朱四擦脚的时候,蒙蒙端着水杯走进来,见他坐在长着青苔的水池边,一只脚蹬在墙上,水不住往下滴,另一只脚泡在桶里,水面浮着一层白垢。蒙蒙惊呼:“你用抹布擦脚?”朱四就慌得一脚蹬倒了水桶,桶里的水蔓延开去,热气腾腾的,混合了一股抹布和胡豆变质后的味道。蒙蒙跳了两跳,像只小鹿一样从朱四面前消失了。
熊主管忽然打住话题,屋里安静得可怕。朱四慌忙抬头,发现她正盯着他手中的泡沫,然后抬眼看墙上的挂钟,问:“我刚刚说的啥,你记住没有?”
朱四点点头:“你说……记住了……”
“那,去吧。”
熊主管手臂一挥,指向门外,朱四嗖地一声奔出去,如同熊主管抛出一根肉骨头让他去啃。刚上楼梯,他又遇见了蒙蒙,她从楼上轻巧地走下来,依旧捧着一堆文件。一定是她把话传开去的,朱四仿佛看到蒙蒙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的情景:物业的朱四在开水房里洗脚,那桶水又臭又脏,他还拿抹布擦脚,抹布又旧又黑……听她说话的人全都捂着嘴捏着鼻子,像是听说有瘟疫一般轰地散开。那些趴在桌上午睡的像屁股下面安了弹簧,纷纷跑去寻干净毛巾一遍一遍擦拭桌子,直到桌子擦得跟新买的一样。难怪这些天白领们见了朱四都掩鼻而过,目光落在他的脚上也都带着恐慌和不安。朱四的脚趾头患了灰甲病,脚尖乌糟糟的,很是醒目。
朱四怨恨地冲蒙蒙翻白眼,可一看见蒙蒙那双忽闪的眼睛,又好像被人抽了底气。他觉得有必要抽空告诉蒙蒙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比如在他下班的路上有一个蛋糕店,老板是个好心人,老板总是客气地叫他老朱。每天他都可以进到蛋糕店里,取走老板事先准备好的一袋蛋糕渣。他会对老板点头哈腰地说几句烂熟于心的客套话,才能安心地告辞回家。之后,他还要去菜市场察看那些被人抛弃的菜叶情况。晚饭后,待天色黑下来,他就拖着疲惫的身子去菜市场捡菜叶,那个时候没人注意他,即便有人看见,也以为他是个叫花子,所以他尽可以放心地保住一张老脸,捡回一大袋菜叶。朱四还想告诉蒙蒙,每当他提着蛋糕渣进门,他那得了青光眼呆在家的老妻就欢天喜地抢过口袋,在厨房里一阵捣腾,第二天早晨,朱四就可以吃到老妻捏出的硬邦邦的蛋糕了。
朱四在考虑赚些钱来治好老妻的眼病,让她能把手捏蛋糕做得稍微漂亮些,因为那玩意儿看上去实在太像公司抽水马桶里的东西,让他吃着打干噎,难以下咽。
蒙蒙斜着眼睛瞅朱四,怀里的文件就像不听话的小孩,蹦出来,躺在地上耍赖。
朱四假装没看见,用干泡沫擦扶手。泡沫没有水分,擦东西非常吃力,也擦不出那种吱吱的声音。他眼睛的余光一刻不停地注视着蒙蒙,她蹲下去了,把文件放上膝盖,裙子像朵喇叭花似的盖下来,遮住了腿。白藕般的手臂伸出来又缩回去,又伸出来再缩回去,直到膝上的文件慢慢堆高。
朱四仍旧擦着扶手,眼珠一转就看见自己的手又黑又粗,指甲缝里塞满了陈年的泥灰,像牙缝里的烟垢一样生了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