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屋

上篇
造房子,我们不说“造房子”,而是说“起屋”。当初创造这个词汇的人,我认为他与造汉字的仓颉一样聪明能干。
就像肚皮滚圆的胖子做仰卧起坐,那是异常吃力的。就像腰骨有病的人做仰卧起坐,那可是要夺了他老命的。
起屋也是这样的。新屋能不能“拗”起来,不看气力,要看财力。老百姓起屋,是一件大事。有多大?天那么大。但囊中羞涩是农民的标志,钞票不会从天上掉下来。钞票是个鬼精灵,老百姓怎么追也追不上它。所以但凡起屋,没有一户人家不是“起”得气喘吁吁的。
只好打持久战,一拖五六年,或者十来年。这个拖的过程,像搓绳子,今天有点箬壳,搓一截;明天又有点箬壳,再搓一截。也有心急想吃热豆腐的,东拼西凑,东挪西借,咬牙切齿,煞命用力。新屋算立起来了,可立起来的新屋赤着膊,光溜着身子。哪里还有心思管它好不好看,欠下的大窟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填得平。
偏偏,老百姓喜欢打肿脸充胖子。在他们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里,房子就是面子,宁喝盐卤,也要起屋。我父母这一代人,就是这么过来的。好像他们活着就是来起屋的,好像起屋就是他们做人的目的。
父母结婚时身无分文,然后借了两百块钱开始起屋。先是泥墙屋,上面盖的是稻草,我们叫草厂。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事。我记忆的硬盘里,有一张我家最原始的图片,就是两间破草厂。下雨天,屋外落大雨,屋里落小雨,烂泥地坪上,放着接雨的面桶、脚桶、水桶,叮叮咚咚,滴滴答答。“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句话肯定是老百姓总结出来的。我的愁眉和苦脸,幼小就这样形成了,大概就是这种风雨浇灌而成的。
后来,日子刚刚平息了气喘吁吁,父母又开始起平屋,即沙墙瓦爿屋。沙石现成到孝泉江挖,孝泉江很慷慨,只要你肯卖力。一根根椽子,在家里蓄储多年,那是从生产队每年分的柴里拣出来的,或是斫柴时偷偷蒙混进家来的。所以,当时起屋的成本,只剩下石灰、瓦爿、工钱、菜钱、酒钱。其实工钱也可以忽略不计,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可以用力气换力气。
这么算下来似乎很轻松。问题是,生产队用工分结算时,我家已濒临倒欠的边缘。那么,起屋的所有开销,只能寄希望于猪栈里的两头猪,还有一群会下蛋的鸡。真是天晓得,靠着猪和鸡的丰功伟绩,那三间平屋竟然慢慢站起来了。
三间平屋,外套都还没来得及穿上,村里却雨后春笋了,突然长出了许多两层楼。人家已经跑出老远了,我的父母才刚从平屋里爬起。可是,父母哪里肯停下来,他们自不量力,非要学人家的样,于是跌煞扳倒,又气喘吁吁地追赶。
追赶的办法是:做加法。在平屋上加层,一楼可以变成二楼。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幸亏分田到户,粮食可以换钱了。于是,我家多余的稻谷,一年年,一季季,一堆堆,全凝结成了水泥和钢筋。于是,今年浇一圈腰箍,明年浇一层平台,后年叠几米两孔砖。平屋仰卧而起,个子总算长高了些。
那一年我读高二,周末回家,在堤埂上,老远看见我的家,一周没见,我家竟然站起来了。两层楼啊,我家终于也变成两层楼了。
我家的二层楼绝对是个形式主义。家徒四壁,屋里空空如也。除了有张摇摇晃晃的床,什么东西都没有。躺在床上,数头顶的椽子与瓦爿,成为我的一个爱好。我在那里领教过凛冽的寒风,在那里蒙受过翻飞的灰尘,在那里捡拾过月光的尾巴。许多附属设施一直久拖不决。后来到拆除平台时,还欠着它一圈护栏呢。
父亲啥都有,就是没钱;父亲啥都没有,有的只是力气。我21岁参加工作,他又打算用我大伯的地基,用黄砖造新屋,打算给儿子讨新妇。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其实,那时我的父母已经精疲力尽了。要不是我有工资,要不是我去借款,那幢新造的两层楼,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才立得起来。
于是,我家貌视有了两幢屋。一幢是沙墙上加两孔砖的赤膊屋,这是父亲的作品,完成于1988年。一幢是黄砖实砌的马赛克外墙屋,这大半是我的作品,完成于1993年。房子起好的第二年,我却进了城。从此,两幢房子就成了我的老家。
时间真是个魔鬼!一不留神,我家的老屋成为村里最破败的危房。它灰头土脸,摇摇欲坠,不仅影响了村容村貌,还将父母的毕生功劳一笔勾销。
父母是再也起不动新屋了。于是2019年,我决定挑起重起新屋的重任。
下篇
历史不能推倒重来,但历史却是在一代代人将房子推倒重来中前进的。现在,我接过了父亲手里的那根棒,那根把房子推倒重来的接力棒。
我遇到了好的政策,遇到了好的村干部。但起屋的手续办妥后,我却两眼一抹黑,两手一无措。房子谁来造?水泥哪里订?砖头哪里拉?钢筋哪里买?什么都不懂。我终于感觉到什么叫“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无助和无奈。
没有“人和”,“天时”“地利”算个屁。我与老家已经疏远,我不熟悉行情,没有这方面的人脉。
“父母在,家就在。”幸亏有父母。父亲说下单的士龙是专门承包造屋的,本村和外村不少新屋都是他造的。于是请来士龙,士龙成了我的大救星。与士龙谈合同时,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汝龙”,我们都是陈家门“松”字第的,那么我就叫他“龙哥”。龙哥跟我签完合同,造屋才算正式拉开序幕。
要拆老屋。老屋不能随便拆,要算命瞎子拣日子。我想我自己拣拣好了。先拆除两幢老屋间的弄堂,拆得很顺利,似乎我拣对了日子。再拆整幢老房,又拆得很顺利,好像我又拣对了日子。我家拆出了一片新天地,从此再也不让我家的老屋在村里丢人现眼了,再也不给村里抹黑。
老屋拆除的那天,天变宽了,地变阔了,我心里竟也亮堂了许多,因为如释重负。那天,我老酒喝得醉熏熏的,坐在偌大的一片空地上,让春风沉醉了整整一个下午。
造屋是要先做笔录的。除了走流程,还要吓唬你。他们说我们村造屋肯定有人要告状,这是规律。我心里说:我家造屋肯定不会有人告状,政策我都嚼过了,规矩我都吃透了,况且我是拣过日子的,自己拣的。那天村主任陈骆英亲自陪我去做笔录,让我受宠若惊,让我感激不已。
接下来就是龙哥的事了。我只负责视察、拍板。我掌握了话语权,同时掌握着把钱从手机里划出去的权力。
要浇基础了。基础不能随便浇,意味着破土,破土要拣日子。我想我自己拣一个算了。基础浇筑时,太阳露脸了,基础浇好后,老天飘雨了。这就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从此,我家就热火朝天了。一批批农民工兄弟,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在我家上演接力赛。扎钢筋的走了,立模板的来了,浇水泥的走了,砌砖头的来了,这是第一轮。然后是第二轮,然后是第三轮……
到我家露脸的面孔,至少一百个以上,而且这些面孔里竟有河南人民、云南人民、江西人民、湖南人民、重庆人民、吉林人民……我家的房子凝聚了这么多祖国各地的人民的智慧与汗水,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时代进步了,地球变小了,百姓富裕了,造屋的本领也在本地快失传了。
第一层平台浇好,父母脸上绽放出笑容。我父亲竟然给我提了一条建议,他的原话是这样的:“我看你以后可以去给人家拣日子,能赚钱呢。”我的爹啊我的爹,他哪里晓得,我拣日子凭的是手机里的万年历,那里写着宜什么忌什么,冲什么煞什么,同时我又结合了15天的天气预报。
算命先生拣日子比不过我,算命先生只会拣日子,不会拣天气。算命先生更不会拣运气,运气掌握在自己手里,运气怎么算得出来呢。
同样的话,父亲后来又说过一次,我笑而不答。不过,事情是天遂人愿,到房子造好为止,始终顺风顺水,一百多张祖国人民的脸,没有擦破一块皮,没有摔过一个跤。这大概就叫“善有善报”吧。老天爷在我起屋的时候,果真出了个全勤,始终没有打过一个瞌睡。
龙哥承包施工,还得承包安全,所以他眼睛瞪得比任何人要大,那些农民工兄弟见他是很害怕的。害怕就好,就会提心吊胆,就会小心翼翼,就能确保安全。所以我认为,龙哥以后应该写进村史,称其为“社会主义新房子建设功臣”。这个时代,有钱也未必造得好房子,龙哥就是“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梁山好汉。
最可怜的是模板师傅阿三。有一次,他在胡家干活,据说阿三师傅馋虫上来,喝了碗酒,结果被龙哥撞见了。龙哥的眼睛立即变成两把刀,龙哥的嘴里立即喷出火来,“顿顿顿顿”,骂得阿三一个狗血喷头。从此,阿三师傅在我家干活时,闻酒色变。
我也有意外收获,认识了村里的一帮人。这些人里,竟有两个我小时候的同班同学。那个人夸手艺最好的阿焕师傅,就是陈焕。装修时跟我热情打招呼的油漆师傅,我到饭桌上才认出他的真面目,竟是陈军。三四十年不见,我们都老了。
我捧的是铁饭碗,所以,我终究比老百姓宽裕些。活干好了,我就跟他们结账,可他们并不着急。他们总是这样说:“介急?勿用介急。”他们习惯于在年底结账,可我不习惯欠人家。我用速度体现诚信,他们用乡情乡音践行承诺。
4月份动工,6月底结顶,12月装修完工。过年时,我家顺顺利利搬进新屋。过了年,父亲72岁,母亲70岁。我心底盘算的给父母的礼物,就是这套房子。对,现在不叫“幢”,现在叫“套”,现在也很少用“起”,现在多说“造”,“创造”的“造”。
我们新庄里的贵德,对我家这套房子表示出十二分的满意,他竟四处扬言,说我家的房子造得像皇宫。呜呼!幸亏他不是皇宫里出来的。我造房子所花的钱,在城里连半套毛坏房都换不来,怎么弄得出皇宫的金碧和辉煌呢!
现在,我住在新房子里,吃吃茶,读读书,看看景,但我不能忘记为之付出心血的父母,不能忘记助我一臂之力的朋友。在此一并鸣谢:做油漆接错电被人怀疑偷电的陈乃均,疏通关节并帮助搭电的陈高阳,起早摸黑拉沙子石子的陈巨强,等等,等等……没有点到名的,我在这个“等等”里一并谢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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