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缸呵,补甏嘞……
旧社会不仅制度陈旧,连居家过日子常用的器具也在坚守着破旧。因破旧而贫穷,因贫穷而破旧,这是那时农村无奈的轮回。农村贫穷的表现之一是,许多用具破了,舍不得扔掉,而是小心地藏着,等待修理师傅上门修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补缸,补甏,补碗,补伞,补鞋,补衣服……补,成为贯穿历史的一根线。
在所有修东修西的吆喝声中,“补缸呵,补甏嘞”是叫得最宽阔豪气的。如同给孩子取名图响亮,一“缸”一“甏”两个音节,都需嘴巴大张,且发自肺腑。这种爆炸式的喊声,砸在村庄里,可以赶走村庄的沉寂,而砸进耳膜里,可在庄户人家内心产生强烈的回音。
我出生在江南鱼米之乡,童年时代,不仅使用过家里补过的旧缸旧甏,而且耳闻目睹了其时补缸补甏的吆喝及现在已难得一见的修补场面。由我的年龄推溯,补缸补甏这门行当,当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生意最为兴旺。因为那年代,人民生活很穷苦,买只新缸新甏不容易,能补的还是要补。补一只,是买一只新的价格的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
缸和甏,现在还报得上名的有:水缸、酒缸,酒坛、米缸、米甏、菜缸、菜甏、钵头、七石缸等等。那时候,每户人家都有大大小小的缸、坛、甏,它们区别在于,缸的开口一般总比底部大,用来盛水浸谷种填腌菜;坛的的模样现在依然可见,主要用来放干菜装米酒,原来生产队时多用于盛装氨水;甏比坛长得肥胖,只在顶端留一口,且配有盖子,(俗语“十甏九盖”说明了甏是有盖的)用来贮存粮食。钵头的规格,大大小小,花样百出,用途广泛,盛饭盛菜盛盐,以至用它来当洗面盆。它们常年都要派上用场,是农家的值钱“家私”,裂了缝缺了口当然不会一扔了之。那时,看一户人家是不是生活富足,只要看看他家的缸和甏的数量即可,因为那是贮备的标志。
旧时,补缸补甏也算一个冷门。但是,跟所有的手艺活一样,其实都不过是为混口饭吃而已,在贫穷里走村串户,是断然发不了什么大财的。做这行当的人,大都是外地人,特别是绍兴人,想必绍兴集中了酒缸、染缸、酱缸的缘故,缸多,补缸的人就多。民间的手工艺都是劳动人民的伟大创造,这话一点也不虚。
秋末冬初收获后的农闲季节,是补缸人的忙时。补缸补甏的人一到村上,就提高嗓音喊道:“补缸呵,补甏嘞!补缸补甏哟!”后面还跟着一群顽皮的孩子,学着补缸人喊的腔调,边喊边笑。
补缸补甏人的行为最轻巧,大都是分不清颜色的一个小布袋,随意搭在肩胛上。这个行当全靠手艺,成本很低,只要买几支钨钢“洋冲头”、一只钢铸小榔头、几斤生铁末子、半斤盐就成了。
小时候一看到有补东西的人进村,就会觉得很新鲜,所以都会围着看。补缸补甏时,先看损坏程度,面谈价格,然后接受修理。补缸师傅一手握“洋冲头”,一手拿小榔头。“笃!笃!笃!”轻轻敲击在那条裂缝的旁边,目的在于把裂缝周边凿得毛糙。然后将拌好的生铁末子嵌进缝里,这就修补完成,过三五天启用,保证滴水不漏。但在敲击榔头时,要掌握好落手的重量。补大缸落手重,补小缸落手轻,一旦颠倒了重量,把罐罐坛坛敲碎了,前功尽弃,尽显手艺之臭了。
最费时间的地方就是上铜襻,必须小心地用专用工具在缸上凿洞,而这种用凿子凿的工作,是最具技术性的,也最费时间。补缸师傅将一根扁铁条两头弯出扎钩,在缸体上裂缝两边小心翼翼凿出小孔,将铁搭子嵌入,扣紧,压平。按在缸上的铁搭子有一个形象的叫法,叫“蚂蟥襻”,因为补过的缸看上去,总有一支支蚂蟥似的铜襻叮在缸体表面。
补缸与补碗,不同之处在于一个是大件,一个是小件,都需要非常精细。其明显的区别在于,补缸师傅可以用榔头敲,而补碗师傅则使用专用的钻子。碗是陶瓷做的,比用泥土烧制的缸和甏更坚硬,用钻头钻时,补碗师傅会用水或唾沫去降温,这样的细节,很难忘掉。而补缸师傅围着一只大缸转来转去,甚至钻进缸里的模样,也着实滑稽可笑。
那些曾经制作缸、甏、坛的窑场,已在历史中退场,补缸补甏这一行业,从此被科学发达的先进社会所淘汰。现在,农村尚可一见古董似的缸和甏,但繁华都市已与它们格格不入。我们过日子,菜放进冰箱,酒灌在瓶子,水流在水管,米盛在塑料桶……但我们的记忆,却始终萦绕在那些曾经朝夕与共的缸里、甏里、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