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诗歌●名家有约】许敏 ▎苍茫(组诗)
——悼诗人祝凤鸣
烛火通明。你一个人在柳树下
打铁。以铁击铁,手握词语的
千钧重锤,把月亮打制成
思乡的模具,把词语的废钉子
打成满天星星
一锤一锤,迸溅的火花,面对人间的
山河——都是惊雷!
河水,泛着冷光。而火苗是热的
心脏,代替铁,猛烈地跳动。是你
长发如鬃,替代驿道上的瘦马
——“丘岗夜色正浓”。展现乡村
微妙的肌理。所谓的
几声鹤鸣,不过是从一处灰瓦
抵达另外一处灰瓦。只是你
尚置身于锈迹斑斑的铁中,敲打
以汲取草木的清辉
一些种子在凉亭镇破土而出
“其葱绿成长
还得赖以远方来风”
真正的你
活在繁星之中——
呼啦一下舍弃自己。乡村的铁砧上
还躺着一块烧红的铁
那是夕阳走完它预设的路程
黄昏的秩序
山顶寺庙的耳蜗,还在收集
晚归的鸟鸣。风,贴着地皮
剃刀片一样,将远近的
山石和草木的
发须,剃了个遍
俯瞰抑或仰视,不过是飞翔之物
跃入群山的方舟。湖水
不甘沉沦,摄下这
平淡而精妙的一瞬
晚霞用复眼,用独特的
放大器,挣脱人世
画布的幽蓝
最后,还是坡地上羊群的钟声
缓缓敲下沉沉的落日
苍山负雪
晨光:有一万个理由
把群山和他的子嗣拉入怀中
冰消雪融,老泪横枝
每块岩石,都生铁一样
匍匐。如囚衣,如煮血的汉字
在异乡,在这个羸弱的春天里
哀悼一只白犀牛
仅是活着。好在没有同类了
衰颓的肉体,伤裂的
四方形嘴巴,依旧在找寻
更茂密的青草,身披重甲
却无法与最强劲的对手对决
只能抵御蚊蝇,四肢巨柱
企图从古老的时间之眼里站起
篡改一架老钟表的运行
而生存之索犹似野乔木疯长
尚不能阻止三吨多重的自己
细沙一般流淌。仿佛世界
——正在沉沉睡去,或只存在于
严峻的失修状态。整个非洲,它
再也无法找到属于自己的
影子。甚至不需要牛椋鸟
站在它的哨位上,或盗猎者的
子弹卡在虚无的脊骨中
现在它仅凭被锯下的小半张脸
——那只角活着。在你的展柜里
被雕成精致细密的模样。
墓志铭
那些年,我们醉酒
看日落,掏肺腑
在云端里,晾晒
心,总是旧版换新版
一些锥心噬骨的痛
随落日沉没
空余一街的凌乱
而晚风总是不厌其烦
一遍遍地抚慰
一遍遍地擦洗,街角的偏头疼
路灯下,几张模糊的脸
寻着夏天的裙角,沉入夜色
那些年,我们
把光阴用来兑酒喝
看流水穿过树梢
秋霜,夺走青春
顶着衰草的乱发
被追赶的潮流放逐
破裂的五脏六腑
像棵空心树,也像破败寺庙里
肉身坍塌的金刚。风一层层剥蚀
街道呈灰白色,夜很干净
骨头的余温,尚在
我们,亲手种下
自己的墓碑
一字字地刻上:
来去如浮云
现在,墓碑用清水浇灌
渐渐,有了人形
中年漂流
岁月有从容之美
中年犹然,但有尺度
一场暴雨,洗净心中
一山一石,一草一木
舟楫穿清流,过巨澜
是侍佛的老虎,跳跃难驯
在是非难辨的的模糊地带
也有自己独到的评判
尘世是宽阔的,也是斑斓的
有着刺目锥心的诘问
但是事物本身很沉静
进退,迂回,有几处闲笔
一种深入骨髓的凉意
弥漫,暮色如晦暗不明的斑岩
心亮自明,无需秉烛,也不再
用头颅撞墙。三月的雨水,体虚且胖
用嫩芽,深入电闪雷鸣的云层
破译一整座天空的密码
我有故友,突然离去,他说大梦先觉
此生不再苟且,只想安静地做个蛋糕师
苍茫
深秋的太湖水
还在荡漾着春心
鸟群散了
湖岸,只剩下空空的耻骨
急切中
我缩回那只粗糙的老手
几个渔民
在苇丛中晚炊
今夜
我又要在水中捞月
在碧波上练习
飞行
多少浮光,如娴静的少女
从湖面,一掠而过
如今,你喜欢上这里的庸常生活
阳光,延伸至闲散处
浣衣,洗菜
下棋,听评弹
喝阿婆茶
你有你的湖水
我有我的病舟
身心搁浅
也都是被打磨
再打磨的凡俗器物
积雪消融
退思补过
不着痕迹
他们
盲目的复原,再次缓慢地将自己磨损。
只剩下一点力气
也斜着身子
向暮色奔去。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扛着铁锹
脚上的回力鞋粘着细雪。有时,他们
挤进公交车,抓紧吊环
左右摇晃的身子,找不到可供停泊的码头
有时,出现在街角
手指夹着劣质烟卷
单纯的眸子
四处寻找一只可信赖的打火机
我陷在街上
风一吹,就把持不住自己
他们是蚁穴
有时,把我吸进去
又狠狠地把我推出来
生活如此多疑,我们共享一张单纯的脸
节日的烟花燃放
让你温暖些
又下雪了,他们在吞咽大朵的雪花
不让冷侵扰我
白塔
这是顽石——灵魂的归来者,弥留之际
顿生的幻觉。在云端耸立,却也习惯
被撕成纸片,你理解那种
崩溃,那种相拥而泣的
找寻与沦陷。作为判决者
在晨祷中,依然以整饰的姿态
笼盖群山和四野。而白云
总以残局的姿态呈现。像一头
冷酷而高贵的狮子。她试图收回
篡改的笔录。也曾试图收回
作为逝者的尊严。尊奉美的懿旨,以求
获得平衡与信仰。这是
魂魄精选的器具。篱笆抱膝
无限延伸四野与黄昏,你的不死与悼词
来自于潮汐的涌出,来自于
断崖边灌木的一跃,来自于
矗立在自身的严寒与孤绝中
而现在,你只需
静静等待即可。像果实,将黄金的记忆
抹在平静的额头。你
又与天空卧在一起,秋的柔和
大地的浑圆。很白的塔
我们尚不知晓你的血量那么丰富
奇石馆印象
它们被打捞上来,面目
被损毁,脊骨被扭折
流水的抚摸也暗含千百年的暴力
有的才刚刚发育
如婴儿,有的已经上亿年
似乎正在解除时间的魔咒
在展览区,呼啸的风和水流
都成透明状。所谓的
“天籁之花”,不过是
灰白的砂质岩,与团状的
硅质岩——差异溶蚀,与局部
差异磨蚀。无需刀,斧,錾,凿
还好,命运只给它们
安排了底座
就像此刻,谁获得石头的轻
便获得了心灵——
永久的安静
惟解说员活、色、生、香
这是来自于石头的
——孤独
正在考验我们的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