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月亮

李修文

甘肃瓜州。夜幕,大风,尘沙,赶路人,喘息,咳嗽,骆驼刺,芨芨草。我也不知道,这些大地上的机缘和命定,究竟是被哪一只造物之手安放在一处,齐聚在了后半夜的戈壁滩上。但是,因为满目的黑暗,他们互相根本看不见彼此,所以,这哪里是齐聚,反倒更像是一场奴役,尤其是那些赶路人:方寸之地内的亲密明明已经降临,但是,在大风里,在接连扑面而来的沙砾里,他们只好放弃辨认,陷入孤苦,再往前一步一步挪动,就像是,命运到来了,这命运的名字,就叫作低头、寸步难行和伸手不见五指。

此前的黄昏里,紧赶慢赶,我来到了一座小汽车站——凭借着最后一点能看清的视线,我终于找到了它,然而,它却早已被大风和尘沙贯穿,里里外外,一个人影都没见。最后一点视线消失之前,依稀可见的屋顶上,沙堆像一头时刻准备吃人的狮子,正在越积越厚,就好像,转瞬之后,它便要作魔作障。前路显然已经断绝,后路又早被掩盖,那么,我到底该何去何从?

也就是在此时,我竟然听到了一阵接连的咳嗽,仅只这阵咳嗽,就足以令我几乎喊叫起来:此处竟然不止我一人。我当然要朝咳嗽声所在的方向狂奔过去,却先行撞上了另外一个人,这下子,我便再也忍不住,张嘴就要跟对方说话。哪知道,刚一张开嘴巴,尘沙便哗啦啦浇灌而来,一时间,好像是吃了哑巴亏,我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这时候,我总算明白了过来,那一阵咳嗽其实并非简单的咳嗽,嘴巴张不开的时候,它实际上就是召集令和行军号:尽管看不见,我却分明能感受到,有好几个人影从我的近旁走出汽车站,走进了更加广大的风沙。我大致能够猜测到,如此狂暴的气象里,等来一辆汽车,无疑是痴人说梦,但留下来也是死路一条,于是,他们干脆要孤身犯险,总好过在这里不知所从。可是,我是否应该跟他们成为同路人呢?不要说他们姓甚名谁,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各自长着什么样子,假如他们不愿意跟我一起向前,我又该如何是好?

我还在迷乱着,那阵咳嗽声却离我越来越近了。近在咫尺的時候,有一只手伸向了我,又触碰了我,我大致已经明白了:这只手的主人正在要我跟他一起赶路。于是,一步也没落下,我赶紧便跟随上去,跟他一起,去遭遇更加剧烈的风沙。两个人都踉跄着,犹如即将被打翻的帆船,又好似将倒未倒的两棵柳树,倏忽之后,那只手也就跟我分散了开去。

如此,跟随着一群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人,我上路了,谁又知道是对是错呢?越往前,行走就越艰困:半空里飘荡的沙砾被风驱使,一颗颗地,子弹般硬生生扑打在脸上,实在疼痛难忍了,我只好驻足不前,伸出手去连连阻挡——结果,一旦伸出手去,身体便无法经受大风的推搡,仰着面,差一点便直挺挺倒了下去,只好慌忙地将双手缩回来,赶紧撑起了身体,重新走动起来,身体这才终于勉为其难,像一个无赖般迎着风又谄媚着风,一步步向前试探。

这样的境地,怎么可能不发疯地想念月亮呢?三步两步之间,我总要下意识地抬头,朝着黑暗和更深的黑暗去眺望。当然,不管我去眺望多少次,躲藏在九霄云外的月亮仍然酷似一个刚刚从犯罪现场逃走的凶犯,镇定地谛听着动静,却丝毫未肯现身。再看这浓墨般的夜幕,仿佛一口罩住了山河人间的铁桶,在铁桶里,风声愈加凄厉,就像无数把生了锈的刀正在互相磨砺,又像冤魂提前发出的讯号,说话间,它们便要来到我和同路人的中间——不自禁地,我还是想要靠近我的同路人,干脆先去妄加猜测他们的所在,再拼了命朝着他们缓慢地奔跑。可是,刚一奔跑,一蓬干枯的芨芨草便飞奔过来,准确地罩在了我的头顶上,我只好停下来,悲愤地与之缠斗,一边缠斗,一边又发疯地想念起了月亮。

实际上,发疯地想念月亮,在我的生涯里已经不止一次。和芨芨草缠斗完毕之后,我继续顶风作案,不断伸手去阻挡横空而来的沙砾,再忙不迭地用双手去撑住趔趄着倒下的身体,终于没有撑住,倒伏在了满地的、刀尖一般的戈壁石上。这时候,可能出自对我的担心,我们的头领,又发出了号令般的咳嗽声,我赶紧从地上起身,没来由地,想起了另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贵州黎平。夜幕,大风,雪子,赶路人,喘息,咳嗽,结了冰的路,从山崖间伸出的冷硬的枝杈——从小镇子上出来,还没走几步,我便后悔了,不知道自己究竟何至于此。然而,在我身边或身前,那个看上去像母牛一般壮实的姑娘,每一步都走得稳当,还总是未卜先知,避开冰碴下的渍水,再避开刀剑般的枝杈,不曾有一步落在我的身后。好几次,我打开手机,试图照亮一丁点夜幕,但那不过是自取其辱:浓墨般的夜幕,就像是下定了决心去就义的战士,手机发出的微光只能在他身上留下拷打的血印子,却始终未能真正打开他的缺口。

正月十五,元宵节,我和小蓉,我们离开了镇子,要去她的村子里偷青——不是偷情,是偷青:此地的风俗是,元宵,趁着月黑风高,年轻人一定要化身为盗贼,前往相熟人家的菜地,管它白菜、萝卜还是豆苗,偷了就走,绝对不会有任何后患。不偷青的小伙子,娶不上媳妇;不偷青的姑娘,嫁不出去。唯一需要讲究的是,偷盗的对象一定要相熟,最好是没出五服的亲戚,如此,偷青和被偷青的人才不至于伤了和气。

短短几天下来,在这小镇子上,小蓉几乎已经变作了我的亲人——为了完成几个侗族民歌传承人的口述实录,大年初七,我便前来此地,来了才知道,那些传承人几乎无一不是在外打工,有的过完年早早就走了,有的则根本没有回家过年。一时之间,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我只好硬着头皮忘掉差事,在小旅馆里写起了别的东西。因为春节还未结束,在村子里过年的旅馆老板一直没有回来,所以,这小旅馆里,前台、厨师和服务员,都只有小蓉一个,我跟她两个,简直算得上是耳鬓厮磨。

这个看上去像母牛一般壮实的姑娘,实际上,根本就不是壮实,而是浮肿:我早已知道,她有尿毒症,她之所以在这小旅馆里帮工,实在是因为,在外打工的三个弟弟给她寄来了钱,让她终年都在镇子上的小医院里住院,可她心里终究难安,所以,她觉得身体好受一些的时候,便在小旅馆里做些自己能做的事,弟弟们的钱,她是能少花一分就一定少花一分。

入夜之后没多久,大风呼啸而来,将整个镇子笼罩住,一户户人家里,零星的几家店铺里,灯火都渐渐灭尽了,就像是,因为做贼心虚,所有的灯火都赶紧遁入了黑暗。稍后,天上飘起了雪子,砸在玻璃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天气因此而变得愈加寒凉,就算我早早蜷缩在被子里,凉意仍然无孔不入,令我几乎要咬紧了牙关。这时候,小蓉却来敲我的房门,迟疑了再三,她还是告诉我,她想回村子里去偷青。因为她身上有病,路又特别难走,来去肯定都要耽误时间,她担心,她赶不上明天早上给我做早饭。我赶紧告诉她,一顿早饭不吃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却还是忍不住问她,偷青于她,何以如此重要?她沉默了一小会儿,对我说,在外打工的三个弟弟,还没有一个娶上媳妇。他们好几年都没回来,自然地,好几年都没偷过青了,所以,为了他们娶上媳妇,她年年都偷青。她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是她又想,她去偷过了,总好过没有偷。

一定要去吗?雪子越变越粗粝,夜幕越来越深不见底,我问小蓉,一定要去吗?小蓉想了想,还是对我点头。既然这样,我便对她说,我跟你一起去。小蓉还在诧异着,我却早已跳出被子,套好外套,穿上鞋,又找了一只手电筒,然后,拉扯着她便往小旅馆外面走。小蓉还在迟疑,但也禁不住我的一意孤行,只好听任我拉扯着她,走进了夜幕。

镇子外面的山野里,原本就遍布着深深浅浅的沟壑,现在,因为修公路,那些沟壑一直延伸到了镇子里唯一的那条街结束的地方,还有,连日里阴雨的关系,沟壑里全都是积水。所以,那条街刚一走到头,我们便只能借着手电筒发出的一点点光,跟随着沟壑,又绕过了沟壑,一步步小心试探,稍有不慎,满地的泥泞就有可能将我们带入到沟壑和沟壑里的积水当中。

没想到的是,尽管我们如此谨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触怒了何方神圣,可是,当我跨过一道沟壑,刚刚伸手去搀小蓉过来,脚底下的一小块沙土松动,我硬生生摔倒在地。危急之时,幸亏我半跪着,拼了命,这才勉强用双手撑住了小蓉,她才没有跟我一起倒在地上。悲剧却难以避免:倉促之下,手电筒脱手而出,我惊叫了起来,可终究无济于事,手电筒在泥泞里稍微停留了一小会儿,又穿透了泥泞,转瞬间便落入了沟壑里的积水。这下子好了,满世界里只剩下了黑暗,我明明可以清晰地听见小蓉的呼吸声,她就在我的左侧,但却再也看不见她了。

如此,在接下来的道路上,有意无意,小蓉便非要走在我的前面不可,我大概明白:和人生地不熟的我相比,她是土生土长,断然没有让我为她探路的道理。不过,像是被铅和铁灌注过的夜幕可不会在乎她是不是土生土长,我其实知道,看起来,每一步她都走得稳当,事实却是,她已经再三踏入了冰碴下的渍水,为了不让我再走在前面,她才忍住了寒冷去强自镇定,任由刀剑般的枝杈不断抽打在她的脸上。

要是月亮出来就好了。只要月亮出来,再穷寒的人,山林旷野里总会为她伸展出一条道路;病得再重的人,要么是一块山石,要么是一棵树,她总能认清自己的依靠;依靠来了,她总能停歇下来,喘口气,而不至于就算踩了渍水的双脚都在钻心地冷和疼,却还是装得若无其事,又不得不每走一步都要加重了力气去踏踩,唯有如此,她才有可能感受到些微的、那根本不可能到来的暖和。就算这样,那平日里司空见惯的月亮,终究还是化作了嫌贫爱富的叛徒,一声不吭,任由穷寒的人变得更穷,病重的人变得更重。这不,不管我和小蓉多么步步为营,多么屏息静气,我们还是同时踏入了一条并不狭窄的沟渠之中。向后退显然已不可能,向前进,却不知道这沟渠到底还有多宽,只好停留在原地左顾右盼,却只看清楚,黑暗中的一切正在变得更加黑暗,更加剑拔弩张。

甘肃瓜州。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只知道,大风还在更加狂暴,扑打在脸上的砾石也越来越粗硬,渐渐地,我的嗓子里便渴得要命。虽说身在后半夜里,全身上下却只差一把火就可以点燃,不过,我并没有被焦渴带入烦躁,相反地,冷静了下来,脑子里却在不停地做着思虑:如何才能找我的同路人要来一口水?终于,我想到了法子,倒是也简单:趴在地上,将双手交叉着放置在脑袋前,这样,双手便短暂地抵挡住了风沙,我的嘴巴,终于可以自如地叫喊了起来。

奇怪的是,我的叫喊声已经足够大,自始至终,却都不曾得到同路人的一句回应。风沙很快突破了双手搭建的堡垒,我只好悻悻然起身继续朝前走,越往前走,对月亮的怒意和怨怼就越深,入戏太深了,我竟然走在了同路人的前头。突然,一阵熟悉的咳嗽声从我的身后传来,我这才如梦初醒,掉转头去,奔向同路人,估摸着已经靠近了他们的时候,咳嗽声没了,我大致能够猜测出,我已经置身在了同路人的中间,在跟他们一起朝前走。哪里知道,走了一会儿,我重新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咳嗽声——这一次,我根本不曾入戏,怎么又如此轻松地走到了他们前面?我在原地里站着,并没有着急奔向他们,而是百思不得其解了起来。

恰在这时候,奇迹降临了——月亮虽然未肯现身,造物之主却率先垂怜了我们——在我们踏足其上的广大戈壁的深处,一小束灯光,是的,真的就是灯光,正在一点点向我们所在的方向挪动。岂止如此啊,原来,那一小束灯光只是首领,它还带领着更多的灯光,一束一束的光,就像一匹一匹的马,渐次从不由分说的风沙里涌出,又不由分说地照亮和穿透了风沙。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和我的同路人,其实是行走在一条铁轨的边上,铁轨之上,一辆绿皮火车正在向着我们缓慢地行驶过来。

然而,这还只是奇迹的开始,真正的奇迹是:当绿皮火车的灯光离我们越来越近,我终于看清楚了我的同路人——不不不,尘沙早已经将他们的眉眼遮掩住了,不管正在经过我们的灯光有多明亮,到头来,我也只能看见他们各自的一身尘沙,正所谓,我见他们多尘沙,料他们见我亦如是。灯光下,我还在愣怔着,同路人们却互相走近了彼此,像是一场事关重大的会盟,他们化作暂时按住了刀剑的豪客,各自打起了手势,一边打着手势,一边又伸出手来指点着旷野和我——仅凭这些指点,再想起之前的行迹,我的脑子便嗡的一声响了起来:如果我没有猜错,我的这些同路人,他们根本就不是想不出和我说上一两句话的法子,事实是,他们其实是一群说不出话的哑巴。

一旦想到这里,我的心脏便在骤然里发紧,不自禁地,三步两步,我急切地奔向了他们。借着即将消失的灯光,我得以看清楚,这些同路人中,无一不是衣衫褴褛,瞬时我便可以肯定下来,他们不是别人,他们其实是一群在山河大地里乞讨的哑巴。

原来如此。我不由得一阵眼热,哽咽着,忘了他们是哑巴,想要不管不顾地跟他们叫喊几句,哪知道,他们纷纷做出手势,让我闭嘴,又继续去指点着火车、旷野和我。顺着他们的指点,我一眼看见,在他们站立的地方,其实别有一条道路,通向戈壁的西南方——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此前,之所以我一再走在了他们的前头,绝不是我的气力使然,而是他们压根就不必要跟我继续向前。他们要走的,是那一条通向西南方的道路。之所以再三用咳嗽声提醒我回去,跟他们站到一处,是因为他们不放心我一个人继续朝前走。一如此刻,灯光里,他们正在用手势激烈地争执着,我知道,他们正在争执的是:到底该与我就此别过,还是将我送到我要去的地方?而后,灯光渐渐消隐,绿皮火车渐渐消隐,在最后一丁点光亮还残存着的时候,他们定下了主意,一个个地,分散开来,却全都走向了我。

巨大的黑暗重回了人间,但我知道,天上的月亮已经化作了人间的使徒,他们正在朝我走来。过了一会儿,见我仍然没有动静,咳嗽声再起,伴随着咳嗽,一只手伸向了我,甚至触碰了我。我不再恍惚,不再呆若木鸡,抹了一把脸上的尘沙,跟随着那只手,越走越远。

最大的艰困,发生在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如果说此前的风声好似冤魂的讼告,那么,现在,我和同伴们的所在之地,简直与阴曹地府没有任何区别:如果我没有猜错,我们应该是来到了一片雅丹地貌的所在——在我们身前,土丘林立,犹如一尊尊天神挡住了去路;土丘与土丘之间,风声又何以变作了厉鬼的号哭?无边无际的厉鬼,它们又发出了无边无际的抽泣、低语和仰天长啸。要想找到一条穿过土丘的路实在是太难了,我只好大着胆子,扶住一座土丘,仓皇着迈开步子,却没想到,脚下便是深谷,我一脚踏了空,只好蜷缩着,佝偻着,就像被打入阴曹地府的罪人,硬生生滚落到了再也无法向前滚动的地方。跌落之前,我想提醒我的同伴,连声咳嗽,可是,我忘了,哑巴几乎全都是聋子,他们根本听不见我的咳嗽,所以,在我跌落下去的同时,他们也全都同我如出一辙,变成了前往阴曹地府的罪人。

但是,当我从深谷里站起身,再往四下里跌跌撞撞地试探,看看自己能不能触碰到同伴的时候,可能是退无可退,也可能是心有所恃,说不清缘由地,莫名地,我的胸腔之间,竟然鼓荡起了满怀的信心:一路试探,一路却都挺直了腰背,就像是出了五指山的孙猴子,又像是奔赴在劈山救母途中的沉香——月亮啊月亮,也许,你之不可理喻,恰好是你的慈悲;你之不近人情,恰好是莫大的指引:世间众生,无一个不是要先去受苦,而后才等到月亮。

贵州黎平。对月亮的厌弃,不仅没有消退,反而还在加深:好不容易,我和小蓉才越过那条一点都不狭窄的沟渠,站在了平地上,毫无疑问,两个人都冻得哆哆嗦嗦。好在是,风小了些,一度变得密集的雪子也消失了。又往前走了几步,小蓉终于支撑不下去,只好原地里坐下,脱了鞋,先往双手上哈气,再用双手去焐自己的脚,但那终究于事无补,她想忍住,可是忍不住,双脚疼得叫出了声。我也想去帮她焐一焐,她慌忙止住,说是那只会让她更疼。别无他法之后,我抬起头,再度去夜空里张望月亮的踪迹,也不知从何时起,心底里便滋生出了对月亮的恨意。

那恨意,与其说是对月亮,莫如说是对这大地上鳞次栉比的孤寒与无救:山冈和枝杈,结了冰的路和路上的人,还有我和小蓉,看似结了缘,可是,各自却又深陷于自己的囹圄里欲罢不能。说到底,我们是多么孤寒啊——枝杈伸出了山冈,道路被冰封住,路上的人寸步难行,我抬头眺望着夜空,小蓉兀自忍住了钻心的疼,这世上,莫非原本就没有真正的、彻底的救济与亲密?明明不是,明明只要月亮当空高悬,我们就能认清楚自己的道路,我们就能稍稍刺破自己的命数,月亮呢,你躲到哪里去了?莫不是,你也和我们一样,深陷在自己的孤寒与无救之中?假如你也如我们一般,在囹圄里无法自拔,我们,是不是唯有依靠自己,先焐热自己的脚,再踏上自己的路,到了那时,你才肯重新现身,重新见证我们的孤苦,只因为,你也是才刚刚摆脱了自己的孤苦?

好吧,小蓉,还是让我们焐热自己的脚,再踏上自己的路吧。恰恰这时候,小蓉穿好了鞋子,站起身,对我说,她不想再连累我,也不想再回村子里去偷青了。往前走,我們还要经过一片松林,千万不要小看这片松林,平日里都难走得很,穿过了松林,还有条叫作“一线天”的山路在等着我们,出了“一线天”,再从山坡上下去,这才来到了她的村子。她觉得,今天晚上,无论如何,她也回不到村子里去了,莫不如,我们赶紧掉头,往回走,总好过在这黑黢黢里继续受冻下去。

小蓉不知道的是,此刻站在她旁边的,是一个心意已决的人。听完她的话,我不仅没有呼应她,相反,却一把搀住她,二话不说便踏入了身前的松林。如她所说,松林里果然难走:动辄便会撞上松树,皲裂的树皮从我们的脸上蹭过去,三下两下便划出了口子,全都火辣辣地疼;只要松树被我们撞上,冷不防地,树上的冰碴便当空而落,击打在我们的头顶上,细碎些的还好,鸡蛋大小的落下来,简直和冰雹没有什么分别。然而,一如踏入松林之前,我们的心意,已经做了决断:就像月亮被黑云看管,我们的一生里,也该埋伏着多少天牢?松林里的这些机关,岂不正是我们的狱卒和看守?可是,在这戒备森严之地,倘若我们自己不去劫了自己的法场,难道说,我们就活该低头认罪,直至被开刀问斩?就说那消失的明月,它难道就真的已经在云层之后坐以待毙了吗?也许,它反倒正在杀出重围,又或已经奔赴显露真身的夜路上了呢?

好吧,小蓉,让我们继续向前,继续去对付身边无处不在的刺丛:那些迷魂阵一般的刺丛,像是无数支从斜刺里杀出的人马,又像是早就已经布好的暗器,欲拒还迎。我们就像是喝下了迷魂汤,只好被它勾引,踏入其间,又缠斗在其间。没过多大一会儿,我们的双手便全都被刺破了,如果我们能够看见,我们应该能看见自己满手的血,但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在我的逼迫之下,小蓉甚至已经唱起了歌,那并不是多么激昂的曲子,实际上,那些用方言唱起来的曲子,我一句也听不懂。如此,我便去追问她唱的到底是些什么。一首曲子才刚问完,我们的头顶上,竟然再也没有冰碴落下;我们的身边,竟然再也没有刺丛的影踪了。

是啊,逃出生天一般,最终,我们逃出了松林。而后,我们没有半刻休歇,继续喘着粗气往前去,深深浅浅地走了一会儿,我们便来到了“一线天”前:名字果然没有叫错,它真的就是一条像是被刀劈出来的窄路——向上看,窄路两边的山石嶙峋而摇摇欲坠,全都是顷刻间便要坍塌的样子;往里看,幽谧而深长,还浮泛着雾气,像是一条早已吞下过不少人命的长蛇。可是且慢,我是怎么看清楚了这眼前周遭的?刹那间,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赶紧朝四下里环顾,再猛地抬头去眺望夜空,一时之间,心脏不由得狂跳不止:月亮仍未现身,但是,云层却在转薄转白。如此,大地上竟然有了昏暝的微光,这微光还远远算不上月光,但是,它们如果不是月光,又是什么呢?

镇定,先镇定,且去看“一线天”里,莫名发出了一声响动。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有什么野兽藏匿在其中,谛听了一阵子,终于弄清楚了,那是山石从山梁上掉落的声音,这可怎么得了?要是我们刚刚跑入其中,恰好一块山石砸下,我们岂不是要血溅当场?但是,我们已然来到了这里,村庄和菜园已然尽在“一线天”之外,除了用奔跑将它们丢弃在身后,我们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所以,我径直对小蓉说,除了跑过去,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哪里知道,小蓉却笑着回答我:实际上,只要是在雨天里,当地的人们过这“一线天”也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跑过去,不要命地跑过去。许多年下来,也不知道是运气还是什么,竟然没有一个人被石头砸中过。好吧,那么,亲爱的小蓉,我们还等什么呢?让我们跑起来吧——于是,我们奔跑了起来。也不知道怎么了,一路上,横生的枝杈被我们轻易地推开了;挡路的石头被我们轻易地跳过了;在我们身边,似乎有两只野兔受到了惊吓,转而跟我们一起向前跑,也就是在此时,大地上的微光突然变得亮堂起来,我不仅可以清晰地看见身边的小蓉,就连那两只野兔中的一只,也被我看见了。但是,我并没有抬头,而是低着头,继续向前跑,我知道:月亮,月亮出来了,我们受苦了,它也受苦了。我们终将跑出这命定的深谷,就像它,终将高悬在整个人间的头顶。

月亮出来了。大地上的一切,全都变得亮堂了。在“一线天”之外的田埂上,我和小蓉,都没有说话,各自驻足不前,各自张大了嘴巴去喘息,看上去,却又不只是喘息:我们张大了嘴巴,简直就是想要一口吞掉目力所及的全部——山冈和丛林,沟渠和村庄,对了,还有菜地,那些被篱笆看护起来的白菜、萝卜和豆苗,全都跟我们一样,刚从天牢里挣脱出来,它们受过的苦,足以令它们安安静静。看着看着,我也变得像它们一般安静了,和小蓉一起,在田埂上坐下,接着喘息,接着眺望,就好像,两只野兽终于可以舔舐自己的伤口了,又好像,世间的受苦人终于来到了自己的收成身边。

一如甘肃瓜州的后半夜。虽说我的胸腔之间鼓荡着满怀的信心,可是,一时半会儿里,那些同伴们的下落,我还是遍寻未见。跟此前的戈壁不一样,现在,在我的脚底下,全都是松软的沙土,每一迈步,双脚动不动便要深重地陷落进去,非得攒足了劲,再拼出全身的气力,才能继续往前行进一小步。好在是,身在此处,风声变小了,也再没有腾空的砾石扑面而来了,和戈壁上相比,这里简直就是西天乐土,所以,我便耐心地一步步朝前走,时刻等待着夜空里传来熟悉的咳嗽声。

果然,还没走出去多远,远远地,咳嗽声传了过来。我猛地站住,瞬时之间,我便听清楚了咳嗽声來自我的正前方。也不管我的同伴们听不听得见,我兀自大喊大叫了起来,一边喊叫着,一边往前奔,而后便哽咽着站在了原地:我的同伴们,他们也看见了我,和我一样,正在费尽气力从沙土里拔出脚来,再徐徐朝我走过来。但是,不知何故,就算看见了我,那咳嗽声,却还是接连响起来,我便一声接一声地应答。应答了好几遍,咳嗽声仍然不肯停下,我只好驻足,在茫然里顾盼。突然,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旦明白过来,我的全身上下都好像是正在被电流击打,不自禁地就战栗了起来:是的,那咳嗽声,的确是在招呼我,但是,它是在招呼我抬头看——月亮出来了。真真切切地,月亮出来了。月亮总是要出来的,现在,它出来了。可我却并没有抬头去看,而是弯腰,低头,歇息了一小会儿,终于平静了,终于重新攒够了气力,这才直起腰来,去深呼吸,因为我知道,接下来,还有更加艰困的苦旅在等着我:接下来,我要在这沙土上狂奔,我要跟我的同伴们不离半步,到了那时,我还要抹去同伴们脸上的尘沙,一一认清他们。

一如贵州黎平的后半夜,在田埂上歇息了一小会儿之后,我和小蓉,对视了一眼,她笑着,我也笑着,我们站起身来,连商量都不用,面朝着村庄,面朝着白菜、萝卜和豆苗,开始了不疾不徐的奔跑——是啊,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再也用不着狂奔了,你看,村庄伸手可及,菜地伸手可及,小蓉的弟弟们,他们的婚事也伸手可及,再说了,只要月光高高在上,一切就都来得及。

责任编辑 孔令燕 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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