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道庙（七）：经得起千年风雨，躲不过一场浩劫 / 开普饭

不过，有幸看到过雄狮抖擞这个壮丽景观的人，都已经是一些老年人了。因为如今，这个雄狮的半边头颅已经不存在了。

虽然檀道庙的两棵连理柏树双双携手走过了数千年，穿越了中国的大半个历史，经历了沧海桑田，看尽了人间巨变，数千年来没有被雷击，没有被水淹，没有被土崩，没有遭人砍，数千年来一直昂首阔步器宇轩昂吐故纳新苍劲有力地茁壮成长着。

但它们最终还是遭遇了一劫，在整个中国都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那个特殊年代，它们遭遇了自己数千年生命中的致命一劫。

在文化大革命进入到纵深阶段时，作为封建迷信的代表，檀道庙的庙会自然已经停办多年了，檀道庙的所有建筑物也基本上已被红色小将们悉数毁灭了，这次檀道庙受到的破坏程度和庙会停办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日本人打过来时的破坏程度和停办时间了。

文革的短短几年内，檀道庙遭到建庙以来最为彻底的破坏，从殿堂到神像，从围墙到地砖，无一幸免。唯一剩下的，是几条深埋地下人们搬不走砸不碎的石碑。

以及那两棵相依为命携手相伴的古柏。

然而这两棵相依为命携手相伴的古柏所要遭遇的劫难，终于还是来了。

应该是在1973年的6月，夏天，天燥热。

据说时任芮城县县委书记的王书记为了给他父亲做棺材，看上了檀道庙这两棵笔直通天的好木材，这两棵大树，能出多少好木头，能做多少副好棺材啊！不仅能给自己父亲打一口上好的棺材，还能多做很多副送给所有的亲朋好友上司同僚，棺材棺材，大家一起升官发财啊！

于是他带了一帮人拉着马车扛着工具来到这早已不像是个寺庙的檀道庙，来伐这寺庙里仅存的两棵千年古柏。

为了防备一些顽冥不化的群众寻机滋事阻挠伐树，王书记还专门从县公安局抽调了一批警员为他保驾护航。

王书记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杀到檀道庙，他们要执行一项光荣伟大正确的革命任务，彻底摧毁一切封建迷信残余势力。

王书记带着自己的革命干将在柏树下高声朗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肯定和升华了这次行动的光荣性正确性伟大性革命性以后，双手握拳喊了一句口号宣布正式开始铲除封建迷信的千年老根。

伐树活动正式开始。

然而负责伐树的人们绕着两棵柏树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有点老虎吃天无法下爪的感觉，由于两棵柏树太过高大威武，即使有多年伐木经验的人面对这样巨大的工程都有点力不从心，另外，毕竟是千年古物享了千年香火，参与砍树的人们心底里多少有点忐忑，不知道做这样的事会不会给自己带来坏运气，会不会殃及自己的子孙。

他们最终确定出一个砍伐方案，决定先搭个梯子，派两个人绑着绳子带着大锯爬到树顶，把树顶的几个大枝锯掉，等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后，再从下面挖土断根把树放倒，放倒以后要就地切割，不然十几米长五六米粗的树干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搬运的。

于是王书记一声令下，指定了两个技术能手爬到树顶去锯那庞杂如盖的树冠。

后来人们都说，如果王书记当时一开始锯的是西边的柏树，可能就成功地把柏树挖倒搬走给他爹做棺材用了。

因为西边的柏树归芮城，身为芮城县最高指挥官的王书记，砍了自己县里这封建迷信的千年老根，估计是没有人敢干涉的。

但是他稀里糊涂地指挥人爬上了东边的柏树。

或许他并不知道自古以来东侧的柏树归平陆，西侧的柏树才是芮城的；或许他觉得相比于西边的柏树，东边的柏树更适合做棺材；或许当时伐树的人们研究了半天后发现东边的柏树更好爬一点所以先拿东边这棵下手；也或许他明明就知道东侧的柏树属于平陆，他就是来砍平陆的柏树的；当然也有可能王书记觉得两棵树没有任何区别他只是随手一指于是他的手下干将就蹭蹭蹭地爬上了东边的柏树。

手下干将不畏艰险爬到十余米高的树杈处开始高空作业。

不一会，千年古柏的大枝小枝开始掉落，每一根树枝从高高的树顶掉下来砸到地上，都会嘭地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声，伴随着王书记等人的鼓掌声和叫好声。

受到鼓舞的干将们斗志昂扬，伐枝工程进展的很快，几个小时后，东侧柏树的树顶就只剩下最后一根大枝了，先前雄壮的狮子头被锯落在地变成了一堆支离破碎的树枝。

这棵千年古柏于是像一个被人剃了光头的老者一样，它的千年长发绕着它散落一地，凄凄惶惶。

王书记昂首挺胸踱着方步指点江山：谁说这是狮子头了，这明明就是一堆烂树枝嘛！

随着王书记在檀道庙折腾的动静越来越大，伐树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附近的村庄，闻讯而来的平陆群众赶到现场后发现芮城领导在砍平陆的树，看到自己县的柏树已经快被剃成了光头只剩下一根树干了，新锯的树枝堆满一地，昨天还郁郁葱葱的柏树今天就已经断胳膊断腿全身是伤，伤痕累累的柏树颓然枯立在它矗立了千年的土地上，如有泪涌。

他们伤心不已，愤怒不已。

他们怒吼着要王书记一行立即停止伐树马上滚出檀道庙。

对此早有预备的王书记冷笑一声，命令派出所的警员抓人，抓回去全部给判个反革命罪。

于是冲突开始升级，忍无可忍的平陆群众开始用武力保护他们的千年古柏，他们捡起地上的砖头石块砸向王书记一群人，砸向在树顶高空作业的伐木干将，砸的王书记一群人鸡飞狗跳，有些群众还从家里拿来了铁锨锄头和镰刀，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守住那已被强行砍掉了大半个头颅而命悬一线的千年古柏。

王书记一开始还镇定自若地指挥派出所的警员们应战，要他们务必完成保护伐树的任务，制止刁民生事。然而后来，群众越聚越多，不仅平陆的百姓投入护树战斗，不少芮城的人也加入进来，王书记的人马在数量众多的群众面前很快显出劣势。眼见局势不利，王书记带着几个手下拉着砍下的一些树枝驾着马车仓皇离去。

尽管只是一些树枝，但也足够王书记给他父亲打一口上好的棺材了。

最终也不知道王书记有没有用那几枝千年树枝给他父亲打一口上好的千年棺材，只是听说王书记在很短的时间内自己竟然离奇死亡，让自己早早地住进了棺材。

自此以后，两棵连理柏树的树冠再也不会相互交织了，因为东侧的柏树几乎已经没有了树冠，树顶成了光秃秃的被锯了顶的几个大枝杈，所有的树枝只剩下最东边一枝，这枝没来得及锯掉的树枝是朝下长的，所以整个柏树像个高大威武的壮汉却扎了一根幼儿的小辫子一样不伦不类，再也没有当年雄狮头颅那样的壮丽容颜了。

不知要到何时，这棵柏树才能重新长出一个新的狮子头，或许要再过千年，或许再过千年也长不出来。

遭受重创的这棵柏树居然顽强地活了过来，在它九成以上的树枝和绿叶都被砍断以后，仅靠一根树枝的光合作用支撑了它庞大身躯所需要的养分，顽强地活了四十多年，活到今天。

如今的檀道庙东侧雄柏，依然是一枝支撑，在寒风骤雨中桀骜独立，平添了几分苍凉。

曾经树冠远不及东柏的西柏，如今与满头枯枝的东柏相比却是枝叶繁茂郁郁葱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