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日千里,我在流水上作揖
配乐 / Ennio Morricone-Cockey's Songs
音频制作人 / 蚊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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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节选)
是一日千里
我在流水上作揖
凡有过的一切,我过目不忘
凡记下的一切用于辞别
山谷中云烟飘散
人最终死于心愿
是一年年冰雪消融,难舍难分
花朵伸向天空,果实沉入地下
从今往后,直到
一个石匠来刻下
最后的愤怒,最后的偏激
最后的长久之计
作者 / 王良贵
辞别
时间永是犹豫的主角
与我一样永无承诺
书写这账本,天光、恩情与旧债
是百转千回
赞美风雨的人足够苍老
坠入河中的雨点足够精炼
行迹不足以叙述
我用各种修辞,千言万语
永久安置阅历与情绪
是一日千里
我在流水上作揖
凡有过的一切,我过目不忘
凡记下的一切用于辞别
山谷中云烟飘散
人最终死于心愿
是一年年冰雪消融,难舍难分
花朵伸向天空,果实沉入地下
从今往后,直到
一个石匠来刻下
最后的愤怒,最后的偏激
最后的长久之计
这是诗人王良贵作品《辞别》的后半段。看见这几句的时候,正是诗人辞世的日子。他的朋友为了怀念他,把这半阙诗摘了出来。每一句都读得格外惊心,诗人像是提前知道要辞别,句句都是最后一句那样写着。
第一句:“是一日千里”,这个“是”字,没有来路没有主语,是突然就来的“是”。有猛然抖开的力量,抖开的是什么呢:“一日千里”。无数人生片段随着这一句,纷至沓来,像是一路行来的山重水复。长画卷,长长的人生。
第二句:“我在流水上作揖”,“我”的出现,是一个短短的竖线,清浅画在长画卷上,定义了山水中人的存在。这个“我”,是诗人,也是所有即将阅读这首诗的人,是古往今来,站在时间长河中回望的人。而作揖,这个古人的姿态,是此刻所有人的姿态。
如此长的长河,注定要泯灭的生命,逝者如斯夫,但就这样泯灭了吗。不。
“凡有过的一切,我过目不忘”。
这一句是在长河里撞出来的。人立于斯,被湍流冲击被大浪淹没,面对注定的命运,什么都留不下吗?诗人说:凡有过的一切,我过目不忘。说的斩钉截铁,说的天真。他在平静地和命运对撞,字字如钉。遗忘成为日常的人类中,仅仅是这一句,就近乎于悲壮。
大气魄,人生天地间,我来了,我记住。
然后第二段前两句转慢板:
“凡记下的一切”是技巧性的勾子,勾上面一段的“凡有过的一切”,是不动声色的技巧。但记下的一切是有过的一切么,是,又不是。诗意在这里镜像叠加,变厚,一加一不等于二的魔术,是属于诗意的秘密。
但接着的一句又是突然来的:“山谷中云烟飘散”,没有“像”“如”这样的关联字,直接抓来的句子。但上句是什么?是辞别。下句是死于心愿。还有比云烟飘散更适合加在这中间的意象吗?
没有。此处只能是云烟。刚展开就消散的云烟。还没有聚够,人生总是来不及。死前的耿耿于怀,都是一个个念兹在兹的热望。诗在这一句又将情绪拉升到一个高音,以至于哽咽而失声。如果是音乐的合奏,这里会是一个大停顿。
停顿中等待,等缓慢的唤起,唤起那些细微的记忆。非常非常细微的———
缠绵啊。什么都记得的人。“是”在这里又出现了,这个没有由来的“是”。什么是,是什么?因为这个似是而非的“是”,诗人制造了一种喃喃自语的语感。因为这个是,诗人有了倾诉的前情和对象。这是不必写的东西,却是诗的纵深,也是诗人日常的广阔存在。是诗人真正想对话的那个存在。冰雪、花朵、果实,生长收藏,三餐一宿。诗人在极短的篇幅里,不停地放慢收紧,放慢收紧。刚刚舒缓地让果实沉入地下,他又要说最狠最狠的话了:从今往后,直到。
”直到”在这里分行,比死亡还要有力度。死是结束,这个“直到”,是不甘。不甘到他要特意把一切交给下一段:
他以诗做碑,把每一个字都要刻在石头上。以愤怒。他也知道自己偏激。但是偏激的是态度,诗的技巧依然稳,两个“最后”的分量,压住了阵脚,最后一个词:“长久之计”,是一个大提琴慢慢地送弦,四个字,一个字一拍,四拍,慢慢吐出最后那句话。没有什么可以长久,但是对长久的期待,郑重而具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