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19 / “作者”之六
瞎子皮尤 (史蒂文森《金银岛》),插图作者Newell Wyeth
顺便说明一下:我的译诗《雨》在网上流传的版本有误,“……幸福的命运 / 向他呈现了一朵叫做玫瑰的花”被神秘地改成了“……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尽管相差不大,但我感觉被修改的版本读上去总是有点不舒服,而其断行的根据或借口也并不是依从原文。我猜想这是当初将它抄下来发上网的朋友的一个笔误。
《作者》(1960)
月亮
故事讲道在那往昔的时光
在曾经发生过那么多
真实,杜撰,可疑之事的时间里,
一个人构想了那不可理喻的
计划,要将宇宙秘写到
一本书之中,以无限的热忱
他筑造了这高深的文本
打磨并吟诵出最后的诗句。
他正打算向命运致谢
抬起眼却看见一个光润的
圆盘悬在空中,他惊觉
自己竟然忘掉了月亮。
我讲述的这个故事虽是虚构,
却足以形容多少人身上的
那一道魔咒,只因我们从事的
是把人生化为文字的行当。
丢掉的永远是精髓。这定律
囊括一切有关灵感的词语。
这篇自白也无法跳脱其外
它要回溯我与月亮漫长的交往。
不知道第一次望见它是在何处,
是那片先于希腊人的教谕的天空
还是那一个黄昏,在它降临
蓄水池与无花果树的庭院之际。
众所周知,这变化无常的生命
在那么多事物之间,可有万般美丽
于是便有了某个与她共度的黄昏
我们将你凝望,哦被分享的月亮呵。
多过夜晚的月亮,我能够回想
它们在诗中的呈现:被诅咒的
Dragonmoon[1]把恐怖传递给歌谣
还有克维多那颗血红的月亮[2]。
另一个血与腥红色的月亮
由约翰[3]言说,在他记叙狂暴的
奇景与残忍的喜乐的书里[4];
还有银子做的更加耀眼的月亮。
毕达哥拉斯[5]用血(一个传说
讲述道)在一面镜子上书写
让众人来阅读映照的反影
在那另一面镜子,月亮之上[6]。
有一片铁的丛林,里面出没着
那头高大的狼[7],它奇异的命运
是扑落月亮并带给它死亡
当最后的曙光将大海染成赤红。
(对此北欧的先知早已了然
更预见到有朝一日这世上
辽阔的重重海洋将会驶过那艘
由死人的指甲铸就的战船[8]。)
在日内瓦或苏黎士,当机运
行愿让我也成为诗人之时,
便强加给了我,恰如所有的同类,
那一件描绘月亮的秘密职责。
在一种皓首穷经的宿命之下
我曾寻遍所有谦逊的变体,
心怀真切的忧惧,疑心卢贡内斯
已经用过了琥珀或是沙子。
遥远的象牙,烟雾,寒冷的
雪,种种月亮由诗篇点燃
确凿无疑的是它们都未能成就
印刷字体下艰深的荣耀。
我想到诗人就是那样一个人
他,如同乐园里的红色亚当[9]一般,
要给每一件事物加上他精确的
真正的,不为人知的名字。
阿里奥斯托教导我在可疑的
月亮里住着梦幻,不可企及者,
失去了的时间,可能之物
或不可能之物,两者是同一件事。
是阿波罗多洛斯[10]让我发现了
三重的狄安娜[11]的魔法黑暗;
雨果[12]交给我一把黄金的镰刀[13],
一个爱尔兰人赠我可悲的黑月亮[14]。
而当我正埋头探索着那座
神话的月亮构成的巨矿,
在那里,街道拐角呈现的却是
每日高悬天际的那一枚月亮。
我知道在所有的词语里,有一个
是为记载或形容它而存在的。
秘密,依我所见,在于朴实无华地
将它调用。就是月亮这个词。
我没有勇气来沾污它纯粹的
外表,用一个无用的意象;
我见它无可破解而又平淡无奇
远远不为我的诗文所及。
我知道月亮或月亮这个词
是一个符号,被创造出来只为了
错综迷乱地书写这件稀奇之物
就是我们,既是众又是一。
它是宿命或机运送给人类的
众多象征之一,只为让他
在一个荣耀升华或苦痛的日子
能够写下自己真正的名字。
[1] 英语:“龙月”,英国哲学家,小说家,诗人切斯特顿(Gilbert Keith Chesterton,1874-1936)《白马歌谣》(The Ballad of the White Horse)。
[2] “他的墓志铭是那血红的月亮”,克维多《堂佩德罗·希隆,奥苏纳伯爵的不朽记忆》(Memoria Inmortal De Don Pedro Girón, Duque De Osuna)。
[3] Juan el Apóstol(约6-约100),《圣经》中耶稣的使徒之一。
[4] 《圣经·启示录》(Apocalipsis)据传为约翰所作,见XI,12:“揭开第六印的时候,我又看见地大震动,日头变黑象毛布,满月变红象血。”。
[5] Pitágoras(约公元前570-约公元前495),希腊哲学家,数字家。
[6] 据10世纪拜占庭百科全书《苏达》(Suda)记载,毕拉哥拉斯曾举行一种仪式,在满月之夜用血在镜子上书写,让文字映在镜月之中。
[7] 指北欧神话中的巨狼哈提(Hati),它将在众神末日(Ragnarök)捕获并吞食月亮。
[8] 指纳迦尔法(Naglfar),北欧神话中巨人族载送军队与众神交战的舰船。
[9] Rojo Adán,亚当的名字与希伯来语“dam”(血)和“adom”(红)关联,故有此名。
[10] Apollodorus of Athens(约公元前180-约公元前120),古希腊诗人,历史学家,神话学家。
[11] Diana,罗马神话中的女神,对应希腊神话中的女神阿耳忒弥斯(Artemis),有三种形态为月神(Luna),狩猎之神(Diana),地界之神(Hecate)。
[12] Victor Hugo(1802-1885),法国小说家,诗人,剧作家,散文家,人文活动家。
[13] 雨果《沉睡的波阿斯》(Booz endormi)。
[14] 爱尔兰诗人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迈克尔·罗巴忒斯的双重幻象》(The Double Vision of Michael Robartes)。
雨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
或曾经落下。下雨
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谁看见雨落下,谁就回想起
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
向他呈现了一朵叫做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鲜红的色彩。
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
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
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湿的暮色
带给我一个声音,我渴望的声音,
我的父亲回来了,他没有死去。
致一名克伦威尔[1]军上尉的肖像
玛尔斯[2]的城墙也无法击败
此人,是主的颂歌将他激励;
籍着另一道光(从另一世纪)
亲睹过战事的双眼正凝望。
那只手搭在剑的黑铁之上。
绿色的地带被战争踏过;
在幽暝之光后面是英格兰,
还有战马和光荣和你的里程。
上尉,壮志雄心皆为谎言,
无用的是甲胄,无用的是人的
坚持,他的寿限长不过一天;
一切早已结束于多年之前。
注定要伤害你的黑铁已锈烂;
你是(像我们一样)天谴之人。
[1] Oliver Cromwell(1599-1658),英国军事家,政治家。
[2] Marte,罗马神话中的战神。
致一位老诗人
你走过卡斯蒂亚[1]的原野
而视若无睹。一首深奥难解的
保罗的诗让你全神贯注
而几乎不曾留意那黄色的
夕阳。朦胧的光线迷乱
而在东方的尽头徘徊着
那面带嘲讽的猩红色月亮
或许它就是天怒的镜子。
你抬起双眼望着它。某一段
曾经属于你的回忆打开
又黯灭。你将苍白的头颅
垂下,继续迈着愁苦的脚步,
却不记得你曾写下的诗句:
他的墓志铭是那血红的月亮。[2]
[1] Castilla,西班牙中部一地区。
[2] 克维多《堂佩德罗·希隆,奥苏纳伯爵的不朽记忆》。
另一只老虎
创造一个复本的技巧
莫里斯[1]:《伏尔松西固尔德》[2](1876)
我想到一只老虎。暝色提升了
巨大而繁忙的图书馆
让那些书架也显得遥远;
强大、天真、噬血而又年轻,
它要穿过它的树林与早晨
把足迹印上一道泥泞的河岸
这河的名字它并不知晓
(在它的世界里没有名字和往昔
和未来,只有确凿的一个瞬间。)
它要跨越蛮荒的距离
要在交织的气味的迷宫里
嗅出黎明的气味
和麋鹿沁香的气味;
在竹子的条纹里我辩认出
它的条纹,并且想见
它颤动的华丽毛皮之下的骨架。
在这座行星上徒劳地错杂着
凸面的大海和沙漠;
从这间屋子,从一个遥远的
南美洲的港口,我追踪和梦想着你,
在恒河两岸出没的老虎呵。
夜色流遍我的心灵我沉思
我在诗篇里呼唤的老虎
是一只象征与阴影的老虎,
一系列文学的比喻和
一连串百科全书的记忆
不是那要命的老虎,那不祥的珍宝
它在太阳或变幻的月下,
在苏门答腊或在孟加拉执行着
它爱情,懒散与死亡的惯例。
我反对象征的老虎,肯定那只
真实的老虎,热血的老虎,
它屠杀了野牛种族的十分之一
而在今天,59年8月3日,
它在大草原上又铺开了一道沉着的
阴影,然而为它命名,
推想它的环境,这行为己经
把它变成了艺术的虚构,而不是
大地上行走的众生中的生命。
我们要寻找第三只老虎。这一只
像别的一样会成为我梦幻的
一个形式,人类词语的一个组合,
不会是有血有肉的老虎
在神话以外的世界上踩遍大地。
我对此了如指掌,但某种事物
迫使我进行这模糊的,毫无意义的
古老冒险,我仍然坚持着
在入夜的时辰里寻找
那不在我诗中的,那另一只老虎。
[1] William Morris(1834-1896),英国作家,画家,自由社会主义者。
[2] 《伏尔松西固尔德的故事与尼伯龙之覆灭》(The Story of Sigurd the Volsung and the Fall of the Niblungs)。西固尔德(Sigurd)为北欧传说中伏尔松(Völsung)一族的英雄,13世纪冰岛散文体史诗《伏尔松加萨加》(Völsunga Saga)的主角。
BLIND PEW[1]
远离了大海与美丽的战争,
爱以此升华失去的事物,
这瞎眼的海盗踏遍了
英格兰乡间泥泞的道路。
被农庄里的恶狗追着狂吠,
被村童当作欺辱的靶子,
他睡在一个患病而又破碎的
梦里,在沟渠的黑土之间。
他知道在遥远的黄金海滩
有一处隐秘的宝藏为他所有
这是他乖戾的命运的慰藉。
你也一样,在别的黄金海滩,
等待你的是你永不腐烂的宝藏:
那巨大而朦胧而必然的死亡。
[1] 英语:“瞎子皮尤”,史蒂文森小说《金银岛》(Treasure Island)中的人物,退休的海盗。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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