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手袖底风|锦江旧影之星斗溪
星 斗 溪
作者 挥手袖底风
星斗溪是锦江畔的一条山溪。从黛碧的浅山中一路过岩逾涧、穿林破石，身披两岸的蓬草潺缓而出。
九天星斗落溪烟，散作花开半涧莲。这是星斗溪名字的由来，想来都很美：清溪流碎了一天星斗，落在溪底随水招摇的水草上，伴随蛙声蛩鸣一片，轻巧地流向锦江。
这溪岸的蓬草长得茂盛而安静，有香附子、官司草、蓑衣草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草，掩盖住了岸边的小路。香附子是可以入药的，它的叶片像棱形的样子，默默地附着在大地；官司草长着长长的花茎，打个疙瘩两两相穿论输赢像争官司的模样；至于蓑衣草，总被人割去用作制作斗笠的材料。
这些野草春天里蓬勃地生长绿起来，秋日里随秋风枯黄，看着平淡的日子慢慢逝去。真要到了星斗溪经春历冬，才会明白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深沉的哲学意境。
最好的还有草中的蟋蟀蚂蚱，它们都从春天开始拨弦唱歌，一直要到深秋。这歌声在远离城市的乡村，让人感受得到人从自然中而来，最终回到自然中去的恬静安然。
白露以后野草中的虫子大都沉默了。轻霜会薄薄地附在上面露着寒意，即便是阳光把它融化，也唤不醒沉睡去的虫鸣。应该是它们唱了一个春天一个夏天还有一个秋天，唱累了。但是，就是秋去冬来星斗溪依旧不显寂寥。溪边桉树上北来越冬的鸟儿总在溪流冬日升腾的烟霭中鸣叫。
生命在此生生不息。
星斗溪流过空桑山拐了个弯就要注入锦水。就在这拐弯的刹那却生发出许多的故事。
话说空桑山下有个偌大的钟家院子。解放后住着朱、宋、陈三家。朱、宋、陈家并非这院子从来的住户，他们都是院子主人钟家的长租客。依附着钟家种田放船开商号不知过了多少年。
朱姓是管理商号的高手，钟家在锦江对岸镇上的酒楼旅店都由朱姓打理，通街号称“算盘朱”；宋姓是钟家水路流通的好手，每年春深放船，秋末停帆，从来做得风生水起；陈姓自有清以来就在钟家种田犁地，周围的村户都由他家组织生产。
这分工协作在星斗溪畔百年来都如此，见证了昔日的辉煌，也历经了后来的没落，是一部生活着的历史。
解放后，钟家人唯剩三姑奶奶，只占得堂屋和两间厢房。政府便将三家人安置于此，分了田地，成了星斗溪畔的新人家。钟家的三姑奶奶过世后，人们渐渐地忘记了那个曾经在锦江上下叱咤风云百年的大户，忘记了钟家的千顷良田、似长龙的江上船队、生意兴隆的商号。仿佛这些在锦江边上从未发生过。
以致于朱宋陈三家也慢慢忘记了他们从前打眉山犍为而来，忘记了在钟家的时候学会的算盘、起帆、竹笛、二胡，也就把自己当作了星斗溪畔当然的主人。他们日出而作日暮而息定是会随星斗溪繁衍生息下去。
再后来村子里来的两个女知青也住这里。她们见过城市的风物繁华，不甘星斗溪畔的寂寞，一边随村里的人们下田劳作，一边挑灯夜读。她们也曾在村子中的夜校和小学展示所学，但是待到回城的消息一来，就匆匆别去不再回来。
一场理想与迷茫的故事给大家茶余饭后闲谈，但终究只是星斗溪畔的过客。看来万物本自空，繁华喧嚣风光无限、穷通愁怨寒窗苦读都不过是三更一梦。
星斗溪畔栖息着美丽的打鱼郎。它背上的羽毛翠绿得发光、腹下的羽毛红白相间，像打了油；嘴长长的尖尖的，眼睛总是聚精会神盯着溪水。它总是停在横斜于溪流之上的荆棘或树枝上，阳光照耀下像贵族般娴雅。
突然间，它振翅一飞，闪电般如斗士出剑俯冲入水中又迅捷而起，嘴上早已经多了条鱼儿。打鱼郎把巢筑在溪岸笔立的土坡上，打一个深深的洞，在里面悠闲地养育后代。
钟家院子出来，横跨星斗溪上的是一座青石拱桥，桥边有柳。那些时候柳枝上就栖着打鱼郎。
溪畔烟村当年有童谣唱钟家：“大指拇，二指弟。钟三妹，洋伙计。一个幺姑儿不争气。”这童谣也暗合了人的一只手，双关有趣。原来钟家从来就是星斗溪边呼风唤雨的人家。
到了上个世纪的二、三十年代，钟家三姊妹皆已长大成人。两兄弟本在成都府念书，时值战乱，受新思想的影响投笔从戎报效国家。钟家老大加入川军，十几年军旅生涯，做到团长。1938年随王铭章国民革命军41军122师参加台儿庄会战，死守藤县，弹尽粮绝马革裹尸血洒沙场。
钟家老二，黄埔五期学员，国民党少将，曾参加枣宜会战。抗战胜利后，回到四川成都。国共对垒，在国民党大势已去之时没有随凤凰山上起飞的飞机背井离乡，最终选择起义。
虽在后来的时日受到许多的艰辛，一阵子还回到过星斗溪畔，向着邻居借过斗米余粮，挨过批斗，写过检讨，最后落实政策定居成都万里桥边，延续了钟氏一脉。
再大的历史终究是一个个鲜活的小人物的经历写成。这星斗溪畔一个院子中的人物，在历史长河中仅仅是短暂一瞬，他们的生命也没有星斗溪清澈的溪水长，但他们却奋斗不息，运用自己微薄力量改变着历史的进程。虽说可能被遗忘，但毕竟存在过。
在每年的春天里，星斗溪岸便开满各色的野花。高的有野棉、蒌芦、水仙、野百合，矮的有剪刀须、七星草、车前草的小花。
野百合最香最洁白，临风摇曳，倩影照水，说不出的风姿绰约，招引来无数的蜂蝶。那平常的剪刀须、七星草、车前草花，小小的淡淡的白色，丝毫不能引起注意，但在春风里却顽强地开放。别看普通平常，它们却是星斗溪畔最有用的草药。
钟家只剩三妹留守。她也常常在春天去星斗溪岸摘野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钟家三姊妹的父亲钟守义承袭了钟家的祖业，并全力将其发扬光大。
钟守义遵父命与锦江对岸大户唐家联姻，生下钟氏兄弟。但钟守义有一表妹名唤晴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尤让人喜爱。当真有情人终成眷属是那浪漫文人小说中的乌托邦，钟家与唐家联姻让原本以为天造地设的一对化为乌有。相思苦处也就只能是偶尔串门一见。
一回恰逢晴儿来钟家小住，遇守义早起梳头，晴儿欲同守义开玩笑，打背后悄悄去蒙守义的眼睛。时值守义专心梳头，被人蒙眼，一惊之下手中梳子往后一扬，打中了晴儿额头，顿时血流如注。家人赶忙包扎医治。谁知却染了破伤风，没几日竟撒手西去。
这钟守义万分自责，以致茶饭不思，日渐消瘦。那日午后，守义到镇北头观音寺大殿进香，与庙中老僧闲茶。
守义躺在寺南厢房中躺椅上竟昏昏欲睡。猛然听见有人唤自己，定睛一看正是晴儿。守义悲喜交加，上前去便拉住晴儿的手说：“原来你在这里，没有死啊！”那晴儿以袖掩面而泣，道：“你我已经阴阳相隔，此来道别，我将重投人胎。前日哀求阎王爷许我投到你家做你的女儿。”一边说一边挣脱守义的手转身离去。
守义忙呼“晴儿晴儿”，忽然惊觉，却是一梦。不觉惘然，睁眼看处，闲茶的老僧正眯眼打坐，自己上在观音殿中的香烛才燃了一半。
其时钟唐氏正身怀六甲。不久即临盆诞下一女。正应了钟守义那日庙中之梦。自此，守义便对女儿视为掌上明珠，疼爱有加。也就养成了钟三妹刁蛮性格。三妹有老父怜爱，事事都由着性子。待大哥二哥相随外出，钟家只留她在星斗溪畔守护着年迈的父母。
正是那一年，锦江对岸镇上乔家派少爷过来谈放船下重庆之事。这乔少爷生得落拓英武，眉清目秀。钟三妹在阁楼的二楼见到乔少爷与父亲谈论生意，仿佛被唤醒了生命深处的意识，一见钟情，即刻下定决心非乔少爷不嫁。
却谁知这乔少爷早已是名花之主，不定会在意这星斗溪畔的如花红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之中的恩怨情仇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明白。只待今后有时，敷衍成故事示之众人。正因为之中的曲折，才留得钟三妹独守空门，终身未嫁。
人生即是如此罢，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一切称心顺意也不过世人明知不可而为的祝愿而已。
星斗溪在夏秋会涨满一溪叮咚的碧水。溪中有鱼自在游。在这个时节，它们无拘无束任意东西。
溪水清澈，如果阳光照下来，鱼儿的影子都会投影到溪底。它们会自由自在穿行在水草中，诠释生命就是这样任性。要是到了下雨的时候，更是溪中鱼儿的天下，它们向上逾浅滩，向下游深潭，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可是到了秋冬，溪水不再如以前丰盈。星斗溪形成了大大小小数十个小潭。从前的自由自在被固化进有限的空间，仿佛人们，生活在一地，久而久之，被自然力量锁定一处，再难跳出来。
当年钟守义出生时他母亲并未梦见星月入怀，也没有天示异象，本人也普通平常。
其父在他弱冠之年曾请高人给守义算了一卦。说他在二十岁时要离家远游，三年后归家，但不能博得功名，只能守成而已；二十五岁结婚但并非自己意中之人，婚礼当日有断木裂红之意外，命中二子一女；四十七岁二子外出不归，家中事物江河日下，寿元五十三，一女送终。
钟守义在二十岁时被父亲送往日本留学，三年后回国却未谋得一官半职，终回到星斗溪畔，二十五岁奉父命与唐家联姻却苦了青梅竹马的晴儿，结婚当日花轿刚进家门突然轿厢木断裂，新娘差点摔下来，以致撕裂了新娘的红绸衣服，后果然育得两子一女。
此时钟守义不过三十余岁，一一对应高人之卦，不免心惊。转念一想：这命由天定，富贵非人求，万事由它去罢。从此不免消极不堪，悠游度日。
一日守义到观音寺喝茶，遇一游方僧人，闲谈到命运之事。
守义便将这故事说与僧人听。那僧人道：“何来万事命定？都不过是未明缘起性空罢了。其实人的命运可以通过自己修行改变。重在笃信与坚持。”受了那僧人点化，钟守义从此吃斋念佛，乐善好施，安贫济困。
后果得福报，虽家业不振，竟也凭藉一己之修行改变天定之命运。守义活到七十六岁方辞世仙归。两个儿子之一最后也存下血脉。
真是一念善生，天数可变，不可而为，无成有终。
星斗溪边的空桑山上长满了青杠树。每到秋天，树叶黄得像火。熟透的青杠子儿也掉落下来，有的或许偶然掉进星斗溪中，于是便随了溪流到得锦江以至于被带到更远的地方，落地生根长成一棵大树。
自然真是奇妙，能动的鱼儿被锁在溪中小潭，不会动的青杠树却在他乡繁衍了后代。
其实，钟家后来的没落在守义父辈即已现端倪。
钟家至守义之父钟蹈和已历三代富贵。蹈和长养于钟鸣鼎食之家，从未知世事之艰，一派纨绔子弟习气。娶了三房姨太太，成天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蹈和欲娶第三房姨太太时曾叫人占卜得天风《姤》卦，卦辞云：勿用娶女。蹈和未予理睬，仍旧用花轿抬回了三姨太。
钟家院子出门过青石拱桥向左有棵老梨树，两人手拉手勉强合抱。每当春天梨花开谢，便是一景，人们美其名曰梨花映溪。蹊跷的是自从三房姨太太娶回家，这梨树便不再开花，仿佛预示了钟家后来的命运。梨花不开，这三房姨太太们也未给钟家续接香火，没有子嗣。
这蹈和从不安分自是任性而为。这年他随放船的宋三一起下嘉定宜宾游玩。在嘉定和放船的孙家女儿好上了，缱绻情深，最后珠胎暗结，生下钟守义。冥冥之中却应了《姤》卦上九爻辞：姤其角。此中风流，如果演绎，定可成书。
岁月轮回，人事变迁，岁岁总见北雁南飞，日日楼中又到夕阳。星斗溪畔不知又生发了几多的故事。那溪畔的野草青了又黄，人们去了又来。
钟家在这空桑山下代代相续，演绎一些传奇让人作茶后饭余的谈资。但星斗溪亦如从前静静流淌，清澈的溪水仍旧倒映着星斗。溪畔不再开花的梨树却仿佛在告诉世人：一个家族的命运也映衬着一个时代的命运，那些故事就在眼前，从未远去。
现在，在喧嚣的都市中呆久了，闲暇的时候偶尔可以到星斗溪畔。要么是钟家院子，或者是旁边的人家，会几位朋友、煮一壶清茶、听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可以是钟家的也可以不是，感受一下岁月的厚重。
这正是：
乘兴两三瓯。拣山溪好处追游。
但教有酒身无事，
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选甚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