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推荐 | 熊生婵：我是每一个，我是我
诗人：熊生婵
熊生婵，2000年生于贵州水城，作品散见《山花》《草堂》《贵州日报》《语文报》《中国诗歌》《走火》《中西诗歌》《天津诗人》等刊，入选《2016中国最佳诗歌》《2016中国年度好诗三百首》等多种选本，现就读于六盘水市第三中学。
1、诗十首
2、创作谈
3、相关评论
诗十首
素食动物
大象和狮子决定再爱一次
在荒野以外
我见证一场爱情如雨雪霏霏
它们拥抱很久
省略了可以使脸色泛起潮红的
词句。河水为了不犯井水
再也没有升起帆布被风吹得
鼓鼓囊囊的羞涩
我决定开始吃素
因为只有蔬菜和碧色的汤汁
可以把我的胃荡涤干净
你是那一株无力沦陷的落日
伸出十指
指尖发亮
远处和近处一样暮色苍茫
归途如虹
弯弯绕绕
是一个近在眼前的形容词
这一次
有草的种子正在叩响心脏
心灵在一旁安详
你是无处安放的旧时光
你是那一株无力沦陷的落日
你是深海里越沉越小的幻影
伸出食指
用它来敲击琴键
用它来堵住流血的唇
堵住红色的花瓣和凄凉
满天星
17岁的第一天
我捡到一把枯干的满天星
我把它插到花瓶里
像插满残缺的幸福
17岁的第一百八十三天
我的额头上盛开了一整片满天星
为了证明她是奇特的花种
她决定不再长满凄苦
这一天我把17岁过得很长
眉毛如同她的根须
长在有烂苹果气味的泥土上
全世界只差一个我
这一次写诗我不写意象
我就是我自己的意象
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是我
他们在打开很多扇门
他们在翻动包着希翼的纸火
他们打架斗殴
烧杀抢掠
——他们是我
我想在举手投足间假装成
雅典娜女王
关于野蛮和文明史
都不过是一串歪歪扭扭的符号
我以为我不是我
我以为我的睫毛
嘴和皮肤、指甲
还有耳垢
或者我空空的皮囊装不下我
没有谁非要逃脱我
三月的每一天
都有我的痕迹
自杀的我
出生的我
——全世界
几乎只差一个我
落日般的少女
看来我得把它藏好
那是你鲜艳的少女
仓促间你把她关进匣子
哦！你芬芳的少女
在白夜
谁会弄丢这样深情的希翼呢?
她冰凉的皮肉在骨骼间游走
让我帮你吧
牵出一头偶象般的灿烂少女
你们抽烟
在搭乘的顺风车上跳舞
去天空之城
或者风之谷或者野草芳菲处
哦！你和你
永恒的少女
你们都将成为荒野的花朵
落日里的哀怨
你们吮吸
你们中毒而死——
咖啡罐及其他
在一三年九月的某一天
你贫乏的咖啡罐盛不下
一杯柠檬水
热的或是冷的
早已不在意
你用另一只咖啡罐里的盐
浣洗牙齿
有个女人等得久了
下定决心似的
摔碎你更多的咖啡罐
在一七年三月的某个早晨
电话响了
印着木槿的桌布上电话响了
——眩晕从未结束
三月的这天
传来一个女人的 死讯
祖父
正如现在我不和空气里的
窃窃私语敞开心扉一样
过去的每天
我都在花圃里洒满种子和
巫术
含苞带露的玫瑰像极了
祖父缺牙的嘴
薄得渗人的嘴唇上沾着
落不下地的浓痰
我想把修饰语剔除掉
因为他活着已十分痛苦
他曾经给我讲述带着
带着胡茬的粗糙神话
浓茶把他喝得皱了眉眼
还有那秆熏得发臭的烟叶
从他的鼻孔里
我嗅到天堂的声音
都无法阻止随之而来的睡意
我牵出藤椅瘦骨嶙峋的
躯干
妄想再次邂逅童年时的
那条水蛇
语言和交流
心的枷锁。尘土掩埋了
鞭炮最后的响声
体内的唢呐
哪一声啼叫有血有肉?
他的手指攥住了
狼群的尾巴
自己也混迹其中
向远处去了———
以前我常常丢掉左脚的鞋袜
踩在春末夏初
踩在垛草和秸秆上
现在我迈不出右脚
膝头发酸
嗓子哽咽
那首比年份还要久远的小调
被他的木缸收纳在角落
酝酿成荒废的花圃里
娇艳欲滴的红玫瑰
我不愿出去陈旧的蛛网和
脸上发疯似的笑
我是一个万物都要走向衰亡的时刻
我把双手放在泥水里蘸干净了
贴在脸上
走到他的身边
他最后一次对我抱以感激的笑
正如现在我不和空气里的
窃窃私语敞开心扉一样
过去的每天
我都在花圃里种满槐树
因为我的祖父
他曾告诉我内心的悸动
只因抬头看槐树斑驳的暗影
就已清晰明了
迂回曲折而辗转无眠的空
只因了那一束
来自墓地的风———
我双手合十
想起落在窗台上的幼鸟
我决定写一首诗
尽量剔除多余的修饰
然后毁掉它
自己陪着自己
———慢慢变老
木
我在死亡深处拿捏这细微的渺茫
灰烬撒在头顶和脚趾间
眼睛闪闪发亮
挂在夜空的一隅
你说想找到一种方式
打开一点。再积聚一腔温情
对着这尊无血无肉的木头
你揭开棺木和白幕
水果已经腐烂。身体的轮廓
化作许多根蜡烛
发出向下的召唤
烛影摇曳。芳香肆意
野地里你找到了一种表达情绪的办法
我们相拥
两把匕首在你的兜里晃荡、碰撞
——叮当作响
雨
那天我看到沥青地面上的雨珠蹦蹦跳跳
我看到赶路的人鞋子上是黑色的液体
有些滑稽 有些谦卑
我蹲在路边的雨中
路灯是昏黄的
被雨水打得很微弱
一丝丝飘在我的头发上
我有很多年没有梳理头发
它是玫瑰色的暗红和艳丽混合色
我的人字拖上有一个流金镂空的星星
此刻发着渺小的光
很多皮鞋布鞋球鞋高跟鞋从我的远处走过
我正看得入迷
一把雨伞突然从高处摔下来
雨停了
伞柄上有一个惊叹号
今晚月光很好——
青石榴
——致P
我还是爱着那颗青石榴
青涩的光泽是你拙稚的脸
我还是爱着剥开青石榴的手
仿佛剥的不是石榴
是困扰了你许久
化脓的疮口
你说你才是那颗青石榴
水分早被榨干
你说把你生吞活剥的
都该下地狱
这时我握着一颗青石榴
我下定决心要剁掉自己的双手
2、创作谈：我是每一个，我是我
三月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住的山顶又下起了冷雨。一点没有“润物细无声”的温柔，倒是打在身上有种穿透骨髓的寒冷。忘了带伞，遂无所顾忌在雨中穿行，我想，这便是了，该神色冷峻，如同参加一个庄严的仪式似的，结束掉今年唯一一个三月。然而，这个毫无温度可言的三月里，我又收获了什么呢？
突然想起过去三年里发生在三月的事。在春日和风细雨的浸润下，旭日暖阳的光照里，学校的樱花开得很早，淡淡的香气氤氲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白嫩嫩的瓣儿在绿叶的映衬下，更显出一副优雅的姿态。从花下经过时，我常常任思绪漫无边际飘荡，一些不可名状的忧伤也轻轻袭来。我知道不是因为独自一人走着这条小径太孤寂，繁花似锦却无人驻足，而仅仅是在无意间，从心头萌生了一种接近“孤独”的东西。
一个阳光退隐的午后，我一本又一本的打开哥哥读过的那些书籍。一时仿若无数的灵魂被释放出来，重获新生。它们再也不必幽居在厚重的书页里了，从那个天空盛不下一片云朵的惨淡午后开始。尽管这自由是在一片荒地里，木屋子破败得几近坍塌，花园里只有单一的樱桃花，一片蓝色的湖也显得无牵无挂。但是，这些灵魂，我要让他们住进去，这片荒芜之地，终要变得丰富，终要变得厚重啊！
暗夜处的孤灯开始散发桔红色的光芒，文字的小精灵在生命的原野尽情高蹈。许多个灵魂成就了一个灵魂，许多件心事如同初生的婴儿各自哇哇啼哭，许多只鸽子在季节中飞散打失……
我知道我要召唤他们！那些迷醉在生活这个染色缸里的纯白色布料，那些躲藏在季节深处枯叶堆里的蝶儿，还有厚厚的茧缠绕成的密闭空间里走不出自己的蚕儿……
我是他们当中的每一个。是的！我是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但，我不能让他们成为我！而这，也是我坚持的理由！
相关评论
向以鲜：
我一直觉得汉语诗人的名字，和诗人的作品会建立某种微妙的联系。这不，跳进我眼中的这三个字——“熊生婵”——天生就是一副诗人相。熊在中国文化中扮演着无比重要的角色：我们都是有熊氏的后代。而熊生婵呢，却在力量、锐利与沉默之间，展现了婵娟之美。值得注意的是，十七岁的诗人在作品中提示：“我常常觉得黛玉应该/改名换姓”。这句无心之语，似乎暗含了内心的秘密，这是熊生婵的秘密：熊的秘密，也是婵的秘密。
宫白云：
读完熊生婵这组诗，一直都在为这个17岁的女诗人而感佩，感佩她的灵性、天赋、潜质、思维、经验、感悟、认知；感佩她诗歌的宽阔与所到达的深度；感佩她诗情的性格和恰倒好处的控制力。她的诗是灵魂的开花和跳舞，是脚踏实地的经验与体悟。她不是凌空飞到天上去摘星星，她清楚她是永远得不到它们的，但她有能力和才智去抓住她生命中或生活里那些闪耀着的事物去创造她自己的星星。她是当代诗歌的活水，当她一往直前地穿过时间的铁幕，我相信她必将会在她的人生留下光辉的印记。
清澈的青春安静如诗
——熊生婵诗歌印象
文/杨角
每逢春意闹枝头、烟花溢四野的二月，极易让人生发万千想象，涌动无限遐思，鲜有读者再到字里行间去寻觅山光水色、纸上春天。但是，当我读到熊生婵的诗歌时，的确放下了窗外迷蒙的喧嚣，被一位零零后女生清澈的文字所吸引，素日里翔舞张扬的诗歌，在她的笔下顿时安静下来，幻化成一粒粒真挚的密码，将吊诡的岁月一一打开。
一、观与照的清澈映射
十七岁是一片明镜，可以映射出一个美好而瑰丽的世界。在熊生婵的镜中，除了美好“还有一些更美好的东西 / 比如二月的风”。是啊，剪刀似的二月风，除了剪裁万千细柳，还能剪裁出一个生动迷人的未来。青春的迷惘被她一语破的，清澈的眼神里， 邂逅是干净的、桃花是干净的，包括路中央那只流血不止的猫也是干净的。
二、动与静的清澈置换
世界往往被成年人形容得很喧嚣、很异端，连众多久负盛名的评论家都在抨击当下诗歌乱象丛生，当我读到熊生婵的诗歌时，我没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激动，反而变得异常的安静，准确地说，她使我这样一个写了数十年诗的人更加冷眼看诗，一如被她谶语般点破的事实：“你从未抵达，事实上 / 也从未出发过”，这动与与静之间的清澈置换，使其诗歌的哲学野迈向成熟的开阔。
三、沿与革的清澈尝试
熊生婵的诗歌里，插入了许多与年龄格格不入的思考，比如“要是非有什么悲壮的事要发生 / 那我的语言和诗 / 也难逃罪责”，其实我想说，姑娘，你的语言和诗是无辜的！比如她在《一根烟蒂》里的诗写，将抽烟这一与诗人痴缠不清的“勾当”，抽丝剥茧，最后写出一个人的唾液熄灭了整个透明的世界， 将传统的叙事在“叙事”中删除，这算是一个了不起的尝试，而且我个人觉得非常成功。
我们只肯定诗歌，但不过度褒扬。诗人永远不可能是神，如她在《消失的神》里所言：“鬼鬼祟祟和光明正大 / 一样。无法得逞”。连祝福，我都希望是悄悄的。因为让一个女孩健康快乐地成长、为了幸福而幸福地生活，远比写出一百首好诗，更为重要。
杨碧薇：
2017年春天开始的时候，我知道了一种流行色叫岛屿蓝，读到了熊生婵的一组诗。她说，“你更爱那无边的蓝/还是颤巍巍的百合”、“天空是一面蓝色的镜子/盛满我流了一百年的眼泪”。蓝色，可能正是熊生婵诗歌的底色，至少在这一阶段，她的这组诗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我想起我在她这年龄时，也是爱极了叶蓓的《蓝色》。蓝色，一种少女的颜色，比粉色更辽阔，比白色更自由。
因此，熊生婵写下这些诗歌，我并不诧异。我觉得，她的诗歌目前所呈现出的细滑质感和蓝色气息，与她的年龄正相吻合。在诗歌这门艺术上，她比大多数同龄人走得更快、走在前面；同时也是一个写作上的“乖乖女”，并没有僭越当代诗歌已创造的语境，表现出哪怕一点点想要先锋或突破的意愿。换句话说，如果我们把这组诗歌放在一本诗歌杂志里，隐去所有作者的名字，又如何来确定熊生婵之所以为熊生婵？
但是我也反对刻意的先锋或突破，那往往会招致作品的泥沙俱下，况且先锋和突破也不是衡量好诗的唯一/必要标准。诗由心生，心到什么份上，诗就应老老实实写到什么份上，所谓“诗心”正基于此。熊生婵是天生有诗心的，甚至可以说，她的诗心还很充盈，所以她才能深入到平凡琐碎的生活中，抓取到可以成为诗的那些部分。诗心，是一个人能成为诗人的最基本保障，它将诗人与其他人、与诗歌技术者区别开来，并真实地参与到诗人的生命中，为诗人的生命造血。熊生婵的这组诗也充满诗心，“相离只是一个动词”、“他的体温也是绿色的血液”、“幸福的蚂蚁重复无耻的幸福”等句子都让人眼前一亮。她的诗歌继承的是融感悟与经验于一体的路径，诗中不乏一种总结性的评述。这种路径是稳妥的，如果感悟/经验与语言的切合度恰如其分，那么一首诗就算是已经及格，不会太差。熊生婵能较好地把握住这种切合度，再加之其天生的诗心，我认为她作为一名年轻的诗人，是值得期待的。至于更深的感悟与经验，以及诗歌的技术，都还需要时间的历练，现在我们不必苛求她。
我还想谈一谈诗歌的评价问题。客观地说，当一个诗人具有了某种“弱势”的标签（如年龄上的年幼、社会层级上的“草根”、身体上的残缺等），他/她就会获得一些同情。这种同情，或许并不出自诗人的本意，而仅仅是一种外力的施加，但无论如何，在诗歌的文化资本的竞争中，它也许会占据某些优势。而这些优势，实际上是并不客观的，脆弱的。比如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写童诗，大人们往往褒扬有加，但这些童诗真的能与成熟的优秀诗篇平起平坐吗？是否能经历时间的检验？答案，往往是否定的。自古以来，人类并不缺乏奇思妙想，尤其是在童年时期。但我们也悲哀地看到，大多数奇思妙想都在历史的长河中逸散了。产生奇思妙想是一回事，如何打造它们、让它们得以保存下来并经过岁月的洗涤和考验，则是另一回事。这“另一回事”，就是诗，就是文学和艺术要做的事。
那么，如果排除掉种种“弱势”标签，我认为，在诗的国度里，对诗的好坏高低的评判，应该基于更公正的裁决。这样说来，或许是我太严肃，不够宽容，但这恰恰是一个必要的限度（底线）：因为我们的体验、智识都应该服从于诗本身，而不是服从于别的什么。有的诗人，早年时跑得很快，即使诗歌不够好，他/她也会得到众多的宽容和赞许，但这并不表明他/她那些诗歌真的有什么高超的审美、伟大的价值。也许跑得快，停得也快。另外一些诗人，开始时可能跑得没那么快，起步也不算早，但后来会越写越好，越写越令人叹服，比如西娃。再放眼漫长的文学史，我们现在回头去看兰波的诗歌、杜甫的诗歌，最重要的评判标准，或许不在于他们是大器晚成还是少年得意，而是这于这些诗歌如何触动、感动了我们，在于这些诗歌本身的美、魅力与强大的力量。
无论如何，我首先忠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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