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陈珍:陈年旧事

陈珍:陈年旧事

步入老年,闲赋于家,倍觉天真长,日更久。既讨嫌明晃晃的太阳落得迟,又厌烦黑洞洞的厚夜亮得早。于是,那陈年旧事就在记忆里鲜活闪亮起来,给干涸的生命以些许滋润。

——题记

杀猪

小雪卧羊,大雪宰猪。大学这天下了大雪,为吃一顿槽头肉,就是现在说的杀猪烩菜,烩猪脖子肉。我们帮老哥哥杀猪。老哥哥并不老,也就大我们几岁吧,只是他人长得老像,成熟,遇事有见地,是我们这帮小青年的头儿,所以我们都叫他老哥哥。

猪,真个猪啊!整个楞傻货,一点也觉不出周围充满的杀气。嫂子敲了敲空食盆,猪就急不可耐的跑来自投罗网。

不由分说,五尺大的猪就被我们七手八脚摁在一架手推车上。老哥哥拔出横衔在嘴里的那把尺把长的明晃晃的屠刀,左手比划了一下猪脖子上的刀口,手起刀落,稳、准、狠地青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股血箭准确无误地喷射到嫂子早已准备好的接血盆里。猪的嚎叫由强而弱,片刻间血尽声息……

为了褪毛的方便,老哥哥把充气筒的胶皮管儿插进猪的一只眼睛里,一下一下的打气。猪的半面身子神奇的成了气球,各个部位都在变圆、变圆;老哥哥把充气筒的胶皮管儿又插进猪的另一只眼睛里,又是一下、两下、三下……猪的另一半也神奇的鼓涨起来,各个部位又在变圆、变圆……圆得滑稽,圆得不可思议。老哥哥看着就笑:“这猪一辈子吞糠咽菜,不怕苦,不怕脏;一辈子好脾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次是自始至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生了一肚子闷气。是生屠刀的气,还是生屠家的气?抑或既生屠刀的气又生屠家的气,还是在生别的什么气呢?这就不得而知了!”我觉得老哥哥的这段议论新鲜、实际,也很有意思  。

很香也很热闹的杀猪烩菜吃完之后已是深夜。我留下来帮老哥哥集了一大堆的雪把一块一块的冻的铁硬的猪肉,埋在雪堆里,外面淋上水,一会儿冻成个肉窖。老哥哥关于猪生气的那段精彩议论也窖在我的心里。

打扇车比赛

扇粮,也叫打扇车——三十多年了,那场轰轰烈烈,又刻骨铭心的扇粮比赛,一想便如目前也。

扇车的风轮,轰隆隆的均匀的转啊转,扇车口的风呼啦啦的吹啊吹。“乙”字形的扇车摇把在我手中心随意动,如演如练:左手摇一阵,右手摇一阵,一会儿又一手一摇,左右手倒着花摇。这样既能保持力量的充分发挥和节省,又能保持风力的持久和稳定。这打扇车,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打扇车高手都会利用惯性使力,摇把的一送一提都得深刻体会,行云流水般娴熟自然,方能操纵自如,恰到好处。

队长的女儿,铁姑娘战斗队队长金风,手起簸箕落,不急不缓,不慌不忙地把一簸箕一簸箕的荒粮(未经加工的粮食),喂食般倒进扇车的漏斗口里……扇车旁一大堆的小麦在减少着,扇车口下的粮食用木板分成三个等级:中格的是优等粮,后格的是沙头粮,前格的是二料子粮。这些粮食不断地被起走。扇车前弥漫的麦糠、叶屑被远远地扬弃。扇车周围站着品头评足的队干部们,不时的检查粮食的质量,还有男女老少的观众充满期盼。

金凤是我打扇车的老搭档,配合默契,浑然天成,仿佛心有灵犀。二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她见我打得慢了,就倒的慢点,细水长流,以保持风力的均匀;见我打得快了,她就倒的快点,加大流量,以保持扇粮的速度,不浪费我的一丝一毫的体力。一堆粮快扇完了,我已满头大汗,她也热汗涔涔,偶尔四目相碰总是会心而绵密一笑。那互相鼓励和信任的神情,溢于言表。青春的激情,爱情的力量促使我一口气扇出十石小麦,创我扇粮的最高记录,夺得全大队十二个生产队扇粮第一名。

呵,扇车,你轰隆隆的鼓吹过多少金灿灿的粮食,那珍珠般的小麦、莜麦,那眼珠子般的豌豆……你也呼啦啦的鼓吹过我的青春年华,和热热的初恋。呵,扇车,你这利用风过滤粮食的古老农具,硕大的头颅高仰着,四方阔口大张着,蹲踞在粮堆旁,也蹲踞在我的记忆里。扇车,你没有消失!

第一次请客

大集体解散前那几年,一个农村小青年手里有十元钱就算是大款了。可是那年秋天我突然有了十五元钱:给公社写了一篇通讯稿被三家报纸,和四家电台同时采用了,稿酬合计十五元。

我有钱了,给了老父亲十元,剩下五元由我大把花。我买了五斤鸡蛋,两盒太阳牌香烟花去两元半,剩下的都打了散装白酒,有三斤多吧。我邀请了五个铁哥们,五个光棍汉接班人准备大吃大喝一顿。我端着一纸筋笸箩鸡蛋往家走,他们拿着烟酒跟在身后。不想乐极生悲,迎面邻家姑娘福鱼儿,见我端着鸡蛋就开了个吓死人的玩笑:“成子,看——笸箩底下有一只田小狗!”(秋天菜籽地里的一种虫子,可能是害虫,有小拇指头长短粗细,头上长角,身上长刺,还吐一种腻腻的粘液。我最怕那种虫子了)

“啊——呀——”惊悸里我翻起来一看,一笸箩鸡蛋全倒在地上。福鱼儿知道玩笑开大了,忙帮我收拾:四十多颗,只有八颗能吃,其余的都烂在土路上了。

黑眼儿这个悔呀!悔得肠子是不是青了不知道,反正满眼都是悔恨的泪。事到如今没办法了——再买没钱了,福鱼儿也赔不起了。我们围着她,光棍汉子的英雄气概一下子涌上来:“福鱼儿姐,莫往心里去。无蛋有酒就行!谁还没吃过个鸡蛋。”说着都还咽了一下口水。

福鱼儿从家里捞来一碗腌芥菜圪垯下酒。没有分酒器,就用粗瓷大碗平分着喝。那时的酒绝对高度,绝对货真价实。三口五口下肚,便酒往上涨,变眉色眼,脸红脖子粗。喝着,喝着,就乱套了。扯着嗓子嚎啕的,拍手扬脚胡说的:

“啊啊,一辈子的光棍打下了。彩礼钱一吨半,哪闹去!”(一吨两千元)

“呜呜,咱们去大同下窑背炭,打死也就算啦,打不死挣了钱回来娶老婆。”

“唉——还是早早学习做饭、缝补衣裳,做好打光棍的准备为好。”

……  ……

“好挖心呀——!”福鱼儿姐突然嚎叫一声,抹着眼睛扭头跑走了。

福鱼儿姐来年正月就要远嫁。是年腊八这天,她把我们这几个光棍苗子齐攒到她家,给每人炒了一大盘鸡蛋。我们恍然大悟。于是,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福鱼儿见状沉沉重重地说:“也不仅仅是那个意思。自小在一起长大,上学、劳动……山山水水,阡阡陌陌的。而且好好恼恼,知脾合性,知根打底的。这一走黑山黑水,人生地不熟的,真有点掏心挖髓的留恋。姐用买衣裳的钱买了鸡蛋,吃吧,吃下这一颗颗的念想,牢牢记住姐姐!”白玉米般的牙齿咬了咬,又说:“不给喝酒。喝高了就眼泪口水哭得人家心里头七上八下,麻烦烂道的不好活。”

虽然我们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但是架不住炒鸡蛋的诱惑。于是,我们狼吞虎咽。

见我们蛋尽碗光,纷纷抹嘴儿,黑眼儿又说:“你们中间谁给我爹大半吨彩礼,我立马就嫁给谁。” 我们无言以对,我们目瞪口呆。

“不是,没有啊——!”福鱼儿突然失声痛哭,撕肝裂肺。哭得我们走也不是,在也不是,纷纷低下了头。

穷,让我们低下了头!

政治学习

已经是文革的尾巴部分了。“四旧”破完了,走资派、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都斗倒了,“三件事”不新鲜做了、阶级斗争新动向不耐烦抓了。农闲时青年人们利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搞点乐子,唱点地方小戏,也算惬意。只是政治学习烦人、累人:社员们晚上都要集中到队房里读报纸、学文件、听广播,无休无止。为应付上级检查还要做学习记录,我被指定为记录员。这就苦了我了。别人能在学习时间肆无忌惮的睡大觉,也能和相好的谈些悄悄蜜蜜话。而我还得忙着记录学习内容,编造发言摘要,给队干部们编写心得体会文章。我几次都不想干,后来队长批准给记个工分才坚持下去。

我们的政治队长五十多岁,是个“白识字”,靠上民校学了点文化,大体上能读通报纸和文件。遇到不认识的字句就根据自己的理解瞎解释一气。生产队的政治学习由队长主持。这天的政治学习,我作如实记录。队长先公布了一条田间管理制度,他说“谁家的猪都不能到地里,否则的话,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过了:为革命打死猪不赔!”我下意识地插了一句:“这话不是毛主席说的吧!”队长横了我一眼,说:“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不能糟蹋队里的庄稼。”本来是他自己的话,不经意间就加上句“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过啦”这么个半通不通的口头禅,真有意思。好在文革后期,人们革命革累了,天高皇帝远的谁也不注意这点破事。然后队长就开始读一张报纸,读的疙疙瘩瘩,唾沫横飞。记得好像是批判孔老二的内容。

昏暗的灯光下,横七竖八倒着的男女们早已睡得雷打不动又一塌糊涂。任凭咬牙、放屁,脸上身上蚊蝇唱戏,跳蚤吸血,浑然不觉。如此功夫,确实训练有素。当然,几对青年朋友无他无我也无世界的谈着甜言蜜语,被爱情包围……

“就咱两醒着了”我提醒道。

“嘿嘿,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过了,一个人也要坚持到底!”队长回答。

终于,队长把那张报纸撕出一条卷了一炮叶子烟,对着灯火点燃了,长长香香吸一口,猛地咳嗽两声:“今天的政治学习到此为止,明天继续,无故缺席者扣工五分。好啦——醒醒,醒醒!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嗵——队长带头下炕走人。

作者简介

陈珍。内蒙古四子王旗人 乡村教师。五十年代出身   诗歌,散文,短篇小说散见于区内外报刊。内蒙古作协会员   远方出版社出版散文集:《居深村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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