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韦小宝的话术,再看《鹿鼎记》与《会师百鸡宴》的区别

《智取威虎山》最精华的部分,公认是《打虎上山》和《会师百鸡宴》这两场戏。

《打虎上山》是第五场,《会师百鸡宴》是第十场,于《打虎上山》一场中,先伏下了因头,《会师百鸡宴》一场中的计谋才显得水到渠成,正是“草灰蛇线”的法门。

《会师百鸡宴》一场戏中,杨子荣遭遇了剿匪历程最大的危机。本来被我军俘虏的栾平不但逃出来了,而且也上了威虎山,杨子荣的身份即将被戳穿。杨子荣化解危机的办法,是层层推进:第一步,利用自己之前营造的舆论,挑起群匪对栾平的不满,使栾平处于敌意氛围中,丧失冷静;第二步,在栾平揭破他共军身份的时候,反问栾平如何认识自己。

由于座山雕生平最恨怕死被俘之人,栾平不敢承认自己曾经被俘,于是使得对杨子荣的指控完全丧失了可信度;

第三步,在渲染了威虎山的危机并表现了自己的尽职忠心后,以退为进,假装耍性子,借机表示和栾平势不两立,逼迫座山雕和八大金刚作出选择和表态;第四步,利用八大金刚急于开宴的心理,不给座山雕深思的机会,处决了栾平。

这四步棋,由于有《打虎上山》一场的铺垫,一气呵成,环环相扣,情节上巧妙而又合情合理,高明到了极处。

金庸写到韦小宝被擒,有意无意地想要化用这段戏,决非技止此耳,而恰恰是金庸对情节、桥段鉴赏力和想象力的体现。

单就对这四步棋的模仿和化用,金庸笔下的韦小宝丝毫不逊色于杨子荣。略显生硬的告状之后,先是一通东扯西拉,使得洪安通这个仲裁者和胖头陀这个对质者都丧失了冷静,不知不觉跟着韦小宝的思路走。接着在不断的语言陷阱诱导下,使得胖头陀口不择言,成功地激怒了洪安通。这就完成了对第一步棋“制造敌意氛围,使对方心态失衡”的模仿和化用。

第二步棋是一大难点,也是金庸的一大亮点。座山雕的怪癖当然不能照抄,但现场有洪夫人苏荃这么一个角色资源在。把话题引到洪夫人的桃色绯闻上,既符合了原作中“使对方不便直言”的功能性,又契合了《鹿鼎记》中洪安通夫妻的微妙关系,最妙的是,还极度符合韦小宝的出身的思维方式。这就不仅仅是模仿和化用了,而是对原桥段的点铁成金,堪称神来之笔。

神龙教主夫人:苏荃

笔者始终疑心后来通吃岛大战,揭破洪安通和苏荃徒有其名并无夫妻之实,其创意乃是写到此处方有。这是金庸亡羊补牢的做法,因为事先没有铺垫,所以要事后进行“反铺垫”。

正如金庸借韦小宝之口说的:「要使乖骗人,不但事先要想得周到,事后一有机会,再得补补漏洞。」(《鹿鼎记》第十二回)

如此一来,虽不足以完全弥补这一段戏铺垫不足的缺陷,却意外地衍生出别的趣味和妙处了。相形之下,《智取威虎山》对座山雕性格的设定,纯系为此情节服务,其余别无他用,反而显得拙了。

接下来韦小宝在将炮轰神龙岛解释成救驾心切、一片忠心的同时,自承胆小怕事,正是以退为进的依样画葫芦。以金庸的功力,写来自是挥洒自如,虽无十分出彩,却也法度谨严,逻辑上自然,性格上吻合。毕竟韦小宝可不曾如杨子荣般,入神龙教时显露一手绝世武功立威。耍性子这种事情,他做不来,也没那个资格。

最后一步,金庸既学了,又不曾学。不曾学,是因为不管出于后文需要还是出于情节逻辑,韦小宝不可能让洪安通毙了胖陆二人。说学了,是因为韦小宝那段「我也不要甚么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只要享他五十年福,也就够得很了……」的小报告,实际上具有双重功能性。

在一方面仍是对伏笔的补叙,完成《打虎上山》的功能,另一方面,站在韦小宝的人物状态,这段话在告状的同时,更重要的目的在于激怒陆高轩向自己出手,以终结这场走钢丝般的舌战。实际上,这和杨子荣处决栾平,在情节功能性上是完全一致的。

然而真正的问题在于,写到这里,金庸应该意识到了,他这里对《智取威虎山》的模仿已经完全失败了。

就小情节来说,每个桥段都化用得很到位,跌宕起伏,一波三折,读者看着惊险万状,始终捏着一把汗,虽然和看《会师百鸡宴》的舒爽完全不同,但阅读快感上实际上是难分轩轾的。但在大情节的层面,这段智斗实际上没有完成它的功能。

这场通吃岛辩论,韦小宝看似辩赢了胖陆二人,为自己保住了小命,但是他并没有通过这场舌战,扭转洪安通对他的看法,甚至丝毫没能改善他的处境。真正改善他处境的,不是这场智斗,而是双儿的救援。

甚至,连“缓兵之计”都说不上成功。因为通过后面洪安通和俄罗斯总督的对话,我们可以知道,实际上洪安通为了关外宝藏,从一开始就没有取韦小宝小命的想法。说白了,这场韦小宝绞尽脑汁完成的巧辩,对洪安通来说,不过是一场猫玩耗子的把戏而已。完全拿掉这段戏,对整个大情节不会有丝毫的影响。

推测金庸的创作意念,应该是在写完这段戏后,自己也意识到假如洪安通真这么就给韦小宝说服了,逻辑上实在说不过去,直接毁掉了洪安通和神龙教一干角色的基本智商,间接毁掉了韦小宝这个形象。毕竟大家都知道,用压低配角的智商来衬托主角的聪明,对主角的损害反而更大。

因此,金庸必须通过洪安通和俄罗斯总督的对话,来对这场戏进行全面的消解。这是金庸对作品负责任的态度,但对金庸自己而言,未必就是一种很愉悦的体验。因为这意味着他对《智取威虎山》临时起意的模仿和化用,以彻底的失败而告终。——根本就不可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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