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小说丨陈有膑:去牛眼镇的日子
去牛眼镇的日子
文/陈有膑
人们赶到河边时,看见草丛上只放着一只红色塑料桶和一根渔竿。河面宽阔、平静,漂浮的树枝和潜水搜寻的村民,不时卷动着细微的浪花。江岸上,不断有人从水里爬上来,又有人跳下水去。
天色渐晚。中午时刚下过一场大雨,但空气依旧闷热。太阳烘烤着大地,一团团湿闷的热气,在树林密不透风的枝蔓间,在茂盛丛生的草叶间,在四处铺展的稻田上,翻旋,凝滞,经久不散。一会儿,暮色又仿佛一条厚实的帘子黏稠地落下来,在重重紧裹下,每个人都感到浑身黏滞、火辣,滋滋冒着热汗。
赶到河边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在慌乱中四处窜动,有的踱到水桶旁,双手抱胸,低着头往里看。有的摇摇头转身走开,站到围观的人堆中,交头接耳。我的右臂被父亲高高拎起,几个小孩幸灾乐祸地朝我扮鬼脸,我咬牙切齿地还击。他们在河边奔来跑去,不时引来大人的呵斥。另一边,大清的母亲瘫坐在湿泥地上,双手拍打着,大张着嘴巴,好像要一口吞下什么。村里的几个妇女紧紧围拢在她旁边,在极力安抚着她,衣服上也被溅满污泥,嘴唇都像鱼一样不停翕合。但这一切都毫无声响,好像一出哑剧。
我有点发困了,连打了两个哈欠。旁边的水桶里翻仰着白肚皮的死鱼,鼓胀着发白的眼珠,活鱼在逼仄的桶底艰难地摆动身子,一个劲儿地想把头探出水面透透气。我来回数了几遍,活的鱼,鲤鱼三条,鲫鱼两条,罗非鱼六条。死掉的,都是小白鲦,一共十四条。我没有算错。我和大清比赛钓鱼,谁钓得多,六爷就会砍下一根竹子,做成新的渔竿。我记得很清楚,我比大清多钓了一条。尽管现在大清不见了,我也不会撒谎骗人。我和大清是不会对六爷撒谎的。事实上,如果大清能拉上那条大鱼,我就输了。但他没有。他被那条最后的鱼拖到河底了。
我记得有那么一会儿,他差点就成功把鱼拉上岸了。那是像大腿肚儿那样粗的一条鲇鱼,浑身黑亮,在水面上翻腾,搅动起的浪花那么大。也就在浪花大得足以迷住我们的眼睛的时候,大清突然脚底一打滑,没了。我惊慌失措,想找他。但他很快就像鲇鱼一样,消失了。河水像一块自动缝合的绿布面,将大清严严实实地缝在里面了。
“啪——”我被一记耳光扇得趔趄在地。父亲拎起我,我缩着双脚,悬起的身体想要挣脱。但接着又是一记耳光。我像一只水桶,来回荡在父亲的手中。旁边人看着,没人来劝阻。大清母亲的悲痛,已经变得有气无力。她木鸡一样地被两个妇女用手臂架着,仿佛一个绝望的被拉往刑场的人,胸脯大幅度起伏。父亲为他的举动没有得到旁人,尤其是大清母亲的关注而感到丢脸,而我的不哭不闹,没有挤出半滴眼泪,也让他感到尊严尽失。
父亲把我扔在草丛上,向前跨了几大步,抓起了渔竿,转身向我走来。
“打够了没有!打小孩儿有屁用!有力气下去捞人!”六爷呵斥一声。
父亲高举着的渔竿在空中停顿片刻,砰的一声脆响猛抽在水桶上。水桶翻滚几下,裂开的缝口淌着污水,有一条死掉的小白鲦卡在缝口,圆瞪着可怖的白眼珠,活着的鱼裹着一身污泥在地上胡乱蹦跳。大清的母亲看着破裂的水桶和地上的鱼,身体一阵抽搐,又发出断断续续的哭声,像是一只被切断喉咙的番鸭子。
六爷的年纪并不是非常大,刚过四十,稍比我们的父辈年长一些,在家里也不排行老六,只是因为他的右手长着六根手指,人们才叫他六爷。按辈分,我和大清理应叫他伯伯,但我们也叫他六爷。六爷魁梧高大,皮黑肉粗,一双大手,手指粗壮,中间的指关节凸起,左边手背上赫然横卧一道深褐色的疤痕。胡须把他宽阔方正的脸密密匝匝地覆盖,只露出怒瞪着的眼珠和紧合着的嘴巴。六爷就像贴在门板上的黑脸门神,村里的小孩儿见到,都非常惧怕,大人在谈论他时,也带着一股子神秘。
六爷是见过世面的人,村里一直流行着他的两个传说。
第一个是这样的:六爷年少父母双亡,只身外出闯荡。先是在崖城做渔工,跟着渔船去过珠海、威海以及越南等地,在南海上与越南人打架,被连船带人抓到越南,赔了赎金才放人。后来,他置办了一艘渔船当老板,组了船队当领队。再后来,在崖城安家立业。成家后,六爷领着他的新婚媳妇回了一次村子,摆了两桌酒菜,请族里每户当家的喝了两盅。临走时,只和他的媳妇在他家早就破败的祖屋厅堂前叩拜了几下。再后来,有人说发迹后他赌博成瘾,输光了身家,媳妇跟人跑了。也有人说他和他的媳妇都吸上了白粉,把一艘渔船和牛眼镇的一栋两层楼都吸掉了。
而在第二个传说中,六爷离开村子后,一直在崖城做渔工,不过是借着打鱼的名号做起了枪贩子。在某个黑夜,趁着月色登陆越南的某个边陲荒滩,在迷宫似的丛林里与越南人进行军火交易。他们把枪支弹药偷偷运回崖城,开始只是卖给当地的黑社会,渐渐地,生意越做越大,遍布岛上的各个市县,后来垄断了整个海岛的市场。他结婚后不久,媳妇就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后来,在他负责的某次交易中,被人摆了一道,钱货两失,上头却铁定他私吞了钱,于是抓了他的妻儿,让他自投罗网。有人说他单枪匹马去解救妻儿,不过终究寡不敌众,他是逃了出来,妻儿却命殒黄泉,被抛尸大海。也有人说他贪生怕死,压根儿就没胆量去解救妻儿,眼睁睁地任由娘儿俩白白丢了性命。
六爷当然早有耳闻村里人在背地里议论他,对此他既不予回应,也不怫然。前几年,他突然一个人回到村子里,再也没离开。打我记事起,六爷就一直在村里。其实,他的发迹和衰落史,我们都是从村里大人那里道听途说来的。村里的男人喜欢整日打牌、喝酒,或者闲得发闷时,就把媳妇拎出来揍一顿。六爷一点也不像他们。六爷不苟言笑,独来独往,似乎只喜欢跟我们谈他在海上的故事。他说的海里的浪头,比我们村里的那座祠堂还高。还有一个叫牛眼镇的地方。但六爷从来没有跟我和大清提过“枪”这个字。六爷一直都是我和大清心里最敬佩的人。他见过真正的大海,也去过牛眼镇。
对,就是牛眼镇。六爷说,牛眼镇是一个海边小镇,终日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腥臭味儿。镇上有很多打鱼人,有的轰轰隆隆驾渔船满载而归,有的渔船则一去不回。镇上有卡拉OK,有录像厅,有我们逢年过节才能喝上的可乐和健力宝。夜里,牛眼镇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码头的渔灯,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天气好的晚上,镇里的人会来到海边钓鱼。我和大清只在村里小卖部的那台电视机里看《西游记》时见过几次大海,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更没有去过牛眼镇。我们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几里外的我们那个小镇,而且要等到逢年过节时。我们的父亲、爷爷也没有见过大海。他们只会每天大清早牵着牛扛着锄头,到自家那几片田地撅起屁股挖、掘,日头昏沉时,又牵着牛扛着锄头回家。
今天又是个钓鱼的好日子。中午时刚下过一场大雨。六爷说,下过雨后,雨水裹挟着污泥、草叶、树枝、菜叶、虫蚁、动物粪便等一并冲入河里,浊黄如泥的暗涌之下,鱼群会倾巢而出,争相觅食。我和大清都很羡慕村里别的小孩,经常被父亲带着去河边钓鱼,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渔竿,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像电影里的战士一样,一根细长绿竹竿上,飘着红红的旗子。直到后来,六爷教我和大清钓鱼。
下午,雨一停歇,我就拎着水桶和渔竿去找大清。大清的母亲和他家的猪,正从猪圈里传出响亮的哼哧声。她嘴里一边骂着猪,一边挥着手里一个豁了口子的葫芦瓢。由于身材矮小,她要一只脚跟高高踮起,另一只脚抬起,整个身子歪趴在猪圈的矮墙上,才能打得着那几头猪。听到我喊大清,她把那只瘦小干瘪的屁股从猪圈的矮墙上放下来,转过身,手里拿着瓢,对我说:“找大清玩?大清不知道疯到哪儿去了。”大清是她唯一的孩子。生了大清后,村里很多的妇女很好奇她那只蔫瓜屁股是怎么掉下那么个大家伙的。不过,大清似乎掏空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没能给大清再添个兄弟姐妹。后来,丈夫经常责骂她是不下蛋的老母鸡,公婆也经常对她扔白眼。她看上去比大清的父亲年纪要大很多,但脸上时刻挂着坚毅的笑容,农活家务也样样不输给别家的女人。我喜欢大清的母亲,喜欢她每次对我慷慨报以和善亲近的笑容。相比之下,我的兄弟姐妹众多,父母整日在地里忙着农活,很少有时间管顾我们。父母只把仅剩的一点宠溺,全部给了家里最小的弟弟。作为家里的老大,我像是一个别人家的小孩。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不是很亲近。我更喜欢和大清玩,大清才是我的亲兄弟。
我拐向一条小巷去六爷家。果然,大清正在和六爷吃地瓜。那一次,我和大清去偷砍六爷家院子前的竹子,被他逮了一个正着。但知道我们砍竹子是想制作渔竿时,六爷并没有惩罚我们,而是领我们到他的屋里,从一个土缸里拿出一个麻袋。当时,我和大清脚麻腿软,瑟瑟发抖,牙床咯咯直颤。六爷见我们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六爷抖动的胡须让我们更加悚惧。但六爷并没有把我们装进麻袋,而是从麻袋里面抓出几个塑料袋,又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卷卷鱼线、鱼钩和几枚浮漂,又领着我们到院子里,把两根竹子的枝叶削干净,绑上鱼钩、浮漂、鱼线。六爷给我和大清一人做了一根漂亮的渔竿。六爷成了我心目中比只给我制作过一只木马的父亲还好的父亲和朋友。以后,没事我和大清就往六爷家跑。
我和大清在六爷家里拿了几个地瓜,出了村子。我们要去捡蚯蚓。下雨过后,蚯蚓就会钻出地面,蠕动着黑亮发黏的身体,在那片荒地上,密密麻麻一大片。这时,养鸭佬也会挥舞着绑着红色袋子的竹竿,把鸭群赶出鸭拦,我们去晚了,蚯蚓就会很快被鸭子吃光。捡足蚯蚓后,我们一前一后,一人提着桶,一人抱着渔竿,小心地踩在潮湿的田埂上,穿过又高又密的稻禾。来到河边时,腰部以下都已湿透,拖鞋上也沾着厚厚的一层烂泥。但我们管不了这么多了。我们今天要钓到更多的鱼。如果钓到鲇鱼,我们给六爷送几条去。
钓鱼的地方是六爷常带我们来的。是绝佳的钓鱼位置,在河流的一个大弯道处。上游凸出来的一块泥滩上长着茂密的水草,阻挡着水流,让弯道的水面趋于平静,平静的水面刚好抛下鱼钩。今天的河水涨了好多,快淹过水草,踩脚之处变得有些狭窄、湿滑。放眼望去,河流蜿蜒向前,在尽头只隐约显现出一片白影,往后是一片墨绿色的树林,再往后是几栋白色建筑。六爷说,那是镇上的一所学校。我忽然想起暑假快结束了。本以为开学遥遥无期,想不到暑假已转眼即逝。我和大清不关心上学的事情。我们的双眼只盯着浮漂和想着遥远的牛眼镇。我们曾问过六爷:“牛眼镇有很多牛吗?”六爷说没有,一头牛都没有。“那为什么叫牛眼镇?”六爷说:“可能以前有过很多牛吧。”
六爷一直没有给我们说明白牛眼镇为什么叫牛眼镇,让我们有点失望和感伤。不过,很快我们又对他佩服不已。他传授的钓鱼经验非常棒,我和大清的钓鱼技术已经进步不少,至少在村里的小孩儿们当中,已没人能匹比。我们已经熟知选地,上饵,调浮漂,从浮漂的动静判断鱼的大小和最佳的起竿时间。我和大清充满信心,想着我们即便是到了牛眼镇,也会是那里的钓鱼好手。如果有一天,六爷再回到牛眼镇,我们希望能跟他到船上,到海上,到越南,忠诚地做他的好帮手。有几次,我和大清问六爷:“你什么时候再去牛眼镇?”六爷一愣,沉默半晌后笑而不答。但我们想,六爷终有一天会回牛眼镇的。或许,那时候他会愿意带上我和大清。那时候,我们自己就会弄明白牛眼镇为什么叫牛眼镇了。
“有鱼吃钩了,大清!”我喊大清。
“小点声!”半蹲着的大清突然弹起,一只手紧握腋下夹着的渔竿,另一只手摊开五指,挡在我胸前示意我不要惊着鱼。
我看他的样子有点滑稽,不禁大声笑起来。
“小鱼,浮漂一弹一弹的,沉不下水,不是大鱼。”
大清提起竿,果然是小鱼。一个小白点在半空中蹦跳,大清把它荡到手中。
“妈的,不比钩大,也敢吃钩。”大清一用力,把鱼扔向桶里。
桶里的鱼已经过半了。
“你这条鱼这么大,今晚怕吃不完了。不过,现在我还是比你多一条。”我挑衅地说。
“日头还没着地,还不知道谁赢呢,别高兴早了。”大清不以为然,“等我搞条大的上来。”
我嘿嘿笑着起竿,挑了一条又肥又长的黑蚯蚓,鱼钩一穿膛刺肚,蚯蚓嘴里立刻冒出乳白的黏液,猛烈地蠕动黏糊糊的身子,做无望的挣扎。
我和大清紧盯着浮漂,等待鱼吃钩。浮漂是白色的,在浑黄色的水面上,像是一件黄色衣服上的两枚纽扣。
六爷说过,钓鱼最重要的是要有耐心,要坐得住。六爷说的话,我和大清都确信不疑。不过耐心好像是大人才能拥有的东西,我们还是小孩子,很多时候压根儿坐不住。我们只想一放竿,鱼立马来吃钩。不过,这会儿我和大清都在全神贯注盯着浮漂,正在一决高下,不能放松警惕。我们都知道,谁赢了,谁就能获得六爷的一根新渔竿。
浮漂突然一沉,我和大清不约而同又弹起。我身体往前倾,握着渔竿往河里伸,以便放出更长的线与正在吃钩的鱼做一番周旋。但我发现是大清的浮漂在动。浮漂被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拉往河中央,一沉,一浮,一沉,一浮,最后整个儿地沉入水里不见了。这时,大清双手猛然起竿,细长的渔竿顿时弯成一个半圆的弧度,渔竿在空气发出咻的一声脆响,紧绷的渔线在空气中快速剧烈地颤动,也急急地发出咻咻咻的脆响。
我在一旁紧张得一阵直跺脚,目光在渔竿和大清身上迅即来回切换。大清的脑袋和肩膀向下一弯,用肚子顶着渔竿,脸憋得通红,使足劲儿往上一挑,一条大腿肚儿一样肥壮黑亮的大鲇鱼翻腾而出,搅动起巨大的浪花。鱼就要快上来了。突然,扑通一声,大清跌入水中。我冲向前去,但无论怎么使劲,伸出的手都悬在空中,只能眼睁睁看着大清被河水渐渐吞噬掉。
六爷一来到河边,所有人都以一种带着希冀的目光投向他。几个刚上岸歇息的村民围拢在他身边,接着更多看热闹的也围拢而来。一种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感侵向我,我的泪水终于决堤般淌下来。我张开嘴巴想哭出声音,但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啊”。
问了我一些话后,六爷拨开人群,脱了衣服,像一只乌黑黏亮的鲇鱼一样,扑通一声跃下河里,身后犁出两道涌动的浪花。半晌后,一颗黑脑袋气球般弹出水面,六爷用手在脸上一抹,又一抹,睁开眼睛。也就在这时,大清的父亲也从水里冒出来,他们二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大清父亲的眼神交织着悲痛、绝望和愤恨。日头已经奄奄一息。黛绿色的群峰生生地啃食殆尽,破布状的光把远处的云霞染得通红,河面上因倾洒了金黄的夕晖,而显得更加浊黄、宽阔和平静了。微风吹拂过河边的稻田,稻禾在夕晖中轻轻翻卷着绿浪。这时,我的面前已出现一种幻象:稻田变成了河流,而河流变成了金色沙滩,我正和大清走在那片沙滩去往牛眼镇。
此时,大清的母亲也如日头般奄奄一息,只气若游丝地嘤嘤哭着,村里的几个村妇叽叽喳喳地在一旁抚慰,妯娌们偷偷转身站开也不由得随着她嘤嘤哭了起来。暖暖的夕晖洒在大清母亲身上,一片惨白的脸上,顿时有了血色,有了生气。她的嘤嘤哭声里已经不是与死有关的悲绝,而似乎是一种带着喜悦的低泣。她的一双眼睛细得像在一个未成形的雕像的脸上随意划上了两刀子,此刻又因为哭泣,划痕像是被缝合了。她短小的腿上,一只过于庞大的雨鞋已经脱落,另一只还套在脚上,像是一个小孩子偷穿父母的鞋子而被绊倒了。她的一件泥色衬衫由于方才的撕扯抓挠而皱巴巴的,上面的两颗纽扣也脱落了,窄小的胸前两块干瘪难看的肉疙瘩,随着呼吸此起彼伏。她再也没有我平日里见到的那种坚毅的笑容了。
我的父亲已经丢下了我。他这会儿在浅滩边上走来走去,故意弄得自己很忙的样子。他的裤腿没有卷起,河水弄湿了一截,一有谁从水里上岸,他就急急迎上去,伸手拉住,并且故意大声说着什么。
父亲让我有点恶心。他总是这样,看似老实木讷,却藏着笨拙的小精明,每次他自以为他的精明天衣无缝,却难免不露马脚。他这会儿的举动,在大庭广众下表演似的把我狠揍一顿,分明给大清家人和旁人看的。表面上看起来他对这件事足够重视,其实心中有鬼。他一方面在为他的儿子开脱责任,另一方面也在维护自己作为一个称职父亲的形象。
我看着父亲,往地上狠啐了一口痰。被父亲打翻在烂泥上的鱼,已经嗡嗡嗡地叮满苍蝇和蚊虫。方才活蹦乱跳的鱼,这会儿已经筋疲力尽,有的早已断气翻了白眼。一条身上裹着已经风干的硬泥块的罗非鱼,无力地抖动一下尾巴,苍蝇和蚊虫嗡嗡散开后,又迅速落回。岸上的鱼,已只剩下了十八条。
那条没上岸的鲇鱼是我和大清从来都没有钓上过的鱼。它比上次六爷钓到的那条还要大。这么大的鱼,应该是牛眼镇才有。我想,如果大清成功地将它钓上岸,这会儿我们应该收竿回家了。那么大的一条鲇鱼,装在桶里,首先得找一根很结实的木棍,两个人才能扛回去。就像那次,在漆黑的夜色下,我和大清扛着桶里六爷钓上的那条大鱼,一路上激动不已,能听得清自己扑通乱跳的心。我知道,大清肯定是要把鱼扛去六爷家里。没准儿六爷一高兴,也会送我一根新渔竿。然而,这一切不会发生了。大鱼不见了,大清也不见了。岸上的鱼只剩下十八条了,我也没有办法证明我钓的鱼比大清多了一条。除非大清回来。现在,我希望他回来。
天已经黑了,大清还没有回来。人群渐渐散去,孩子们在连骂带打下,也散去了。母亲抱着我,我伏在母亲的肩膀上,睡意沉沉,耳边传来了在广阔的夜色中轰响的虫鸣声和蛙鸣声,母亲踩在草地上发出的湿滑的脚步声,和她双腿拨开稻禾时发出沙沙沙的声响,让我沉重地抬了一下眼皮,我看见远处河流的身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一束束手电筒的白光在那里晃动。
嘈杂、潮湿的码头,一股腥臭味随海风扑鼻而来。纸糊的渔船像一座座山耸立在海面上,被灯光照得通红。鱼市里,熙攘的行人无声地来回穿梭,或者在鱼摊前讨价还价。他们全身裸着,长着鱼鳞状的硬片,脸上戴着面具或口罩,露出一对鱼眼似的圆溜溜的小眼睛。鱼筐里的鱼像人一样站着,胡乱蹦跳,长着人一样的手和脚,脸庞却还是鱼的。我走到一个鱼摊前,问:“见到大清了吗?”卖鱼的老太太抬起头,把口罩摘下,露出一张很熟悉的脸庞,是大清的母亲,她很有礼貌地微笑,张着她漏气的鳃,无声地说着什么,而后继续低头去摆弄她面前的鱼。我继续一路打听大清在哪里,每个人都摘下口罩,很有礼貌地微笑,张合着漏气的腮,我却听不到他们说什么。
离开鱼市,我来到码头的另一边,打算到那些渔船上去打听。一排排渔船高耸如山,却脆弱如纸,我刚一踩上甲板,甲板就像一张纸皮飘落海里。我的坠落也跟纸张一样轻飘飘的,我拼命地向下摆动手臂,想要飞上岸。坠落水里时,我看到一身赤条条的大清,骑在一条黑亮的大鲇鱼背上远远地喊我。我想追赶上大清,双腿却软绵无力,在原地蹬着。
突然,我被一只鱼钩拖上岸。我自己也变成了一条鱼。一根鱼钩刺穿了我的嘴巴。我想要叫喊,挣脱,一张嘴,两旁的鱼鳃露出来。我惊恐万状,伸手摸着,鱼鳃像刷锅的钢丝一样坚硬。钓鱼人弯腰要抓住我,我看见是六爷,但他好像不认识我了,把我扔进桶里。桶宽阔无边,漂浮在茫茫的水里,我感到口干舌燥,烈火灼心,却怎么也喝不到水。我胡抓乱挠,身上的鳞片一片片噼啪掉落。我的身体渐渐变得又小又轻,最后被一阵风轻轻扬了起来。
我的母亲知道我发高烧谵妄了。她对我的父亲说:“孩子发高烧了!”她和我父亲对话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经过了变形的空气,才迟缓地传到我的耳朵里。一阵潮湿的热气贴在我额头上。应该是母亲在用毛巾敷在我额头上。我感到额头发麻,热气像一颗颗气泡向四处散去。“人是六爷害死的。”那个让我失望的男人说。“六爷也是可怜人。”我母亲说。“不是六爷老带着大清和汉仔钓鱼,就不会发生这事。”男人又说。“在哪儿捞上大清的?”“尸体都漂到镇上那边去了,卡在桥下一堆垃圾里,肚子胀得像蛤蟆一样。”“伤阴公啊,他们家的独苗儿就这样没了,连家门都进不了。”“死烂嘴,你懂个屁。这种东西一旦进村子,会给村子带来厄运,会塌了村基的。”“六爷的孩子没的时候多大?”“四五岁了。”“这么说,六爷真是做那行买卖的?”“做那行的,哪有个好下场?”“那些人也是歹毒,连孩子也不放过。”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被锁在屋里。我砸着木门,要去找六爷。我想告诉他,大清不是他害死的。大清没有死,大清骑着鲇鱼去牛眼镇了。有一天,他还会骑着鲇鱼回到岸上。但我只能自己待在屋子里。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我出门的时候,六爷已经离开村子。据说大清出事那天晚上,六爷紧紧抱着大清的尸体,跪在大清父亲的面前痛哭不已,一直喊着大清的名字和别的一个什么名字。六爷又销声匿迹了。有的说他因为大清的死负疚,有的说他去寻仇了。
我跑到了六爷的院子前,他的家门已紧闭。六爷真的走了,他院前的那丛绿竹可以随便砍了做渔竿了。它们长势那么好,那么细长笔直,制作渔竿再合适不过。我伤心又生气地抡起了一根木棍,狠狠抽着竹子。竹子亮滑深绿的表皮瞬间被抽出一道道浅绿的疤痕。竹子发出砰砰的脆响。
竹子的砰砰声,让我想起那把漂亮的手枪。那天,六爷把它拿出来,坐在屋子里擦拭,我和大清躲在门缝后面看着。六爷像伺候一个婴儿那样,用一块干净的抹布擦着那把枪。先是擦着枪把,然后是枪身,举起来,把枪口正对着自己的脑袋往里看着。后来,六爷把弹夹和枪管都拆了下来,用一小壶清油开始擦拭枪的里面,六爷用拇指挑出来的子弹,就像落在桌子上的一粒一粒金黄的花生米。我和大清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六爷把枪重新装好,对着门瞄准时,我和大清慌忙躲开。我和大清知道了六爷真有一把真枪。六爷把它藏在了神龛上方的香炉后面。从那天开始,我们就期望六爷能把那把枪送给我们。像送给我们漂亮的渔竿和牛眼镇的故事一样。起码是可以用手摸上一摸,甚至是开上一枪。我和大清期望,谁钓的鱼多,谁就可以得到那把枪。
我坐在河边草地上,面对着宽阔平静的水面。山林环绕,烈日当头,聒噪而刺耳的鸟鸣,充斥着四周。干燥火热的风,滑过平阔的水面。河流拖着长长的身影,逶迤而去。尽头处的一片山林身后,一群白色建筑的身影,在一片蒸腾晃动的热气中时隐时现。这条河流,会在我目所不及的远方继续奔流,会流经我们的小镇,会穿过山林,那么它也许会到达到那个叫牛眼镇的地方。我想,大清会顺着它,骑着那条大鲇鱼,最终到达牛眼镇吧?
日头升得更高了,我晒得眼昏脑涨。我闭上眼,想在草地上睡上一觉。我想等大清哗啦一声,从水中露出他那张黝黑的脸,赤条条地走上岸。或者,六爷会和大清一起,从背后招呼我的名字,我转过头,就会看见他们提着桶,抱着渔竿,从缓缓的斜坡上下来。那时,我会央求六爷,把那把枪送给大清。我要是钓到大鲇鱼,也全部送给大清。
河面空空荡荡,只有细浪你推我搡地奔向下游。斜坡上,野草在风中剧烈地摇摆着身子。到处都没有大清和六爷。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大清和六爷也许真的是去牛眼镇了,起码是六爷真的又去牛眼镇了。可是牛眼镇在哪里呢?我从未感到过这种孤独和懊悔。我不断责备自己,为什么不能救上大清呢?我和大清失了约,如今我一个人,还能去到牛眼镇吗?
陈有膑,1990年出生于海南岛,著有诗集《水的缝隙》。现居海口。本文系其小说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