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聂读古画(三)
写生后的形简神完
见着宋代的《水墨写生图卷》,我心生欢喜,好一个写生,写得好老实。浓淡得宜,生意盎然,水墨与纸充分的融洽,纸上万象安妥,静观自得。我第一次见到此画觉得不似法常牧溪的作品,其圆润有余禅意不够,但我很欣庆这8米长的图卷后有明代大家沈周的题款佐证,即使款中牧溪之牧字有所涂改:余始工山水,间喜作花果、草虫,故所畜古人之制甚多,率尺纸残墨,未有能兼之者。近见牧溪一卷匏庵吴公家,若果有安榴、有来擒、有秋梨、有芦桔、有薢茩;花有菡萏;若蔬有菰蒻、有蔓青、有圆苏、有竹萌;若鸟有乙舄、有文凫、有脊梁;若鱼有鱣、有鲑;若介虫有郭索、有蛤、有螺。不施彩色,任意泼墨渖,俨然若生,回视黄筌、舜举之流,风斯下矣。且纸色莹洁,一幅长三丈有咫,真宋物也。宜乎公之宝藏也欤。款中介绍牧溪写生的内容,笃定是“真宋物也”,其中的“不施彩色,任意泼墨渖,俨然若生”让人想到写生的情态,也只有写生才能使得图卷不同寻常、温润非常。
写生不仅仅是一个西方绘画概念,更是中国地道的艺术态度。南北朝时期的文艺评论《文心雕龙》谈道: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我以为说的是写生的艺术要求,多观察,多实践才能有好的艺术作品。明代屈大均在《题画》中提到:凡写生必须博物,久之自可通神,古人贱行而贵神,以意到笔不到为妙。我不禁想到了《唐代名画录》里所提到的:移生动质,变态无穷。我以为是观察体认生命物象的时尚变化,生发艺术动态无穷的变化。
写是艺术描写,而生是“气韵生动”“妙得生意”的艺术状态,我最喜欢《水墨写生图卷》里的蔓青,形似白萝卜,入食蔬果的一种,笔墨随着形体走,用笔简练,可立体十足,神气十足,形简神完一词可恰当形容。见到这些不起眼的“薢茩(菱)”“菰蒻(藕芽)”“竹萌(笋)”等出现在写生图卷里,我也很愿意相信此图卷是牧溪的真迹。
写生“形简”可以做到,可“神完”难以掌控。图卷“神完”之地就在图卷没有着笔之处,当黑计白,以少胜多,图卷写生是在有序地营造空间关系,而我们欣喜地发现这种类似于电影滚动拍摄的写生方式出现在近千年前。历史弥散,在当时就有写生故事的梳理,根据南宋罗大经的《鹤林玉露》所载:唐明皇令韩幹观御府所藏画马,幹曰:不必观也。陛下厩马万匹皆臣之师。李伯时工画马,曹辅为太仆卿,太仆廨舍,御马皆在焉。伯时每过之,必终日纵观,至不暇与客语。大概画马者,必先有全马在胸中,若能积精储神,赏其神骏,久久则胸中有全马矣。信意落笔,自然超妙,所谓用意不分,乃凝于神者也。山谷诗云:李侯画骨亦画肉,下笔生马如破竹。生字下得最妙,盖胸中有全马,故由笔端而生,初非想象模画也。这个故事在处理生活与艺术的关系,可最重要地是对生字的阐述,写生不是想象模画,而是纵观后的信意落笔,自然超妙。
其还有一则故事,更为哲理,好比庄周梦蝶,寄托着最美的写生想象:曾云巢无疑工画草虫,年迈愈精。余尝问其有所传乎?无疑笑曰:是岂有法可传哉?某自少时取草虫笼而观之,穷昼夜不厌。又恐其神之不完也,复就草地之间观之,于是始得其天。方其落笔之际,不知我之为草虫耶?草虫之为我耶?此与造化生物之机缄,盖无以异,岂有可传之法哉?说的是宋代画家曾云巢善画草虫,问其是否有方法。答:自从小时起就观察笼中草虫,不舍昼夜,喜欢的不得了,又怕笼中草虫不得自由而神气不完备,就到大自然草地之间去观察,最后到了一个什么境界呢?画着画着,不知道是我为草虫这般,还是草虫为我这般。整个故事把写生观察抬到了一个精神的层面,引发人对写生的多重联想。
到了现在,我越发能理解当年世界性的艺术家毕加索对张大千的质疑:我很奇怪为什么你们中国人要到法国来学画,你们中国有最好的艺术呀!我不晓得中国的写生这一艺术理论最早出现在什么时间,我们很早就知道用最简练的形表达最完备的精神。南朝刘勰就在《文心雕龙·物色》中谈到:“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唐代张璪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五代的黄荃就写生画《珍禽图》,其子黄居寀写生画《山鹧棘雀图》,后世载其家多养鹰鹘,观其神俊,以模写之,故得其妙,而徐熙,根据画史所载:尝徜徉于园圃间,每遇景辄留,故能传写物态,蔚有生意。到了宋代,就有宋徽宗《写生珍禽图卷》、赵昌《写生蛱蝶图卷》,说是“赵画花,每晨朝露下时,绕阑槛谛玩,手中调色彩写之,自号“写生赵昌”。而易元吉见到赵昌的写生画作大为惊叹,为了画猿猴,竟朝夕与之相处,密切观察它们,用画笔记录它们,终而成名。明代文徵明说:自古写生家无逾黄荃,为能画其神,悉其情也。莫是龙《跋画》中提:画品惟写生最难,不特传形似,贵其神似;清代石涛的搜尽奇峰打草稿,天地以生气成之,画以笔墨取之,必得以笔墨之生气与天地之生气合并而出……现代齐白石曾在题画上说:善写意者,专言其神;工写生者,只重其形。要写生而后写意。写意而后复写生,自能神形俱见,非偶然可得也。感受历代写生理论,我特别喜欢这些描述:舍形而悦影,留影,迁想妙得、意在笔先、缘物寄情,物我交融、似与不似之间、妙得生意而不失真,对花写照将人意,中国画非常的形而上。
无疑《水墨写生图卷》是一个写生实践的范本,写生的理论一直就这么完善超前,我们的文化一下子就能把握住这个东西,但对于画图卷的法常却牧溪褒贬不一,元代《图绘宝鉴》中提到:“僧法常,号牧溪,喜画龙虎、猿鹤、芦雁、山水、树石、人物,皆随笔点墨而成,意思简当,不费装饰。但粗恶无古法,诚非雅玩”,而明代项元汴又替法常说话:“其状物写生,殆出天巧。不惟肖似形类并得其意。纷纷扰扰,没有定数。法常作为宋末元初的艺术家,对日本禅画影响很大,日本很多艺术家视自己的风格为“牧溪样”,川端康成曾提到中国画论并不怎么推崇牧溪,这种观点随着牧溪的作品一同来到了日本。可画论进入了日本,日本仍然把法常视为最高。我想这种高是对“形简神完”的一种极致的推崇。
读完此古画卷,感觉神清气爽,我以为是写生后“形简神完”的一种艺术享受,回头看自己的语言着实过于繁琐堆砌,读读画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