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海
五祖或六祖都劝学禅人必须「识得本心」,才有进修的标的。这是参禅悟道的由来,要把本心认得清楚,把那些杂染在本心上的污垢清除掉,让本心像一面清澈的镜子透出亮光。这是禅宗的路子,也是佛教的通途。
宋明儒要「穷理尽性」,理即仁,仁即心体,亦即是天理,说来容易,但我们这颗心为什么就是不和这理贴合无缝?问题是什么是真正的心,平常的心是善变的,容易沈溺于名利;什么是真心,不被污染的心?根本的如果认识不清,就没有办法全身投入。参禅必须全理智、全感情、全身心的投入,才有那么奇妙的心灵震荡,掌握到那个不变的真实。参学的道学家一样要把他的全理智、全感情投入在这个理追寻上,直到有一天爆破了无明,得到全身心的轻快,疑点消除了,心和理无碍、无异,理才能与我们这颗心完全的吻合,自然剔起便行。
我们看程颢先生的<识心篇>:
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得穷索?此物与道无对,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订顽>意思乃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无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是存之之道。以昔日习心未除,却须存习此心,久则可夺旧习。
这段话很明白的告诉我们:「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是慎思明辨的工夫,也是参禅的工夫。人类异于禽兽者几希,理智让我们可以推理,所谓禅定一训练「澄心净虑」,集中心力,发挥思考的精致功能,不是要我们一味打坐,老死蒲团上。
追索的标的在那里呢?此物与道无对,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道学是心性之学,总离不开这颗心。
一旦肯定了仁即理,「以诚敬存之」,从此,人生有了明确的责任义务,将生命镕入道体而人格化,生命即道体,道体即生命。
明道先生提出「以诚敬存仁」,就比禅宗讲得深刻,也有一条严肃的路可以遵循,不至于空洞或顽空,失掉主题的警觉。诚者纯一不杂,敬者戒谨恐惧而不放逸,这样心才不会沦入空虚,「必有事焉」,方法是「勿忘勿助长」,久之「未尝致纤毫之力」,言其所行,行其所言,也是阳明先生提倡「知行合一」,知行是一体的真面貌。
佛家说:「制心一处,事无不办」,能够澄心,一念不杂,有利于灵感的舒发,也可以集中心志而爆发潜在能力。所以禅定、定静是基本的心志训练,从中产生敏锐觉察能力。
定性不是放空,空是死寂,没有生命气息,而且定与动是一体的两面。
横渠问明道:「定性未能不动,犹累于外物,何如?明道乃作<定性书>答复:
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随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今以恶物之心,而求照无物之地,是反鉴而索照。
君子的心体是「廓然而大公」,不存私欲自见,视万物为一体,在禅宗来看,「佛法是不二法」,如果认得万物的共相,即识得宇宙实相,相当于明道所谓的「仁体」,才有着落之地。
六祖于<般若品>说得亲切:
智识观照,内外明彻,识自本心;若识本心,即本解脱,若得解脱,即是般若三昧,即是无念。何名无念?若见一切法,心不染着是为无念,用即遍一切处,亦不着一切处。但净本心,使六识出六门,于六尘中,无染无杂,来去自由,通用无滞,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名无念行。
六祖所谓般若三昧才是禅宗的禅定,在一般通常所谓禅坐,只能困坐在蒲团上,无法动静皆禅定,连一般习禅人也分不清这种分别。六祖之说与明道之定性,相比较,自然发现两家的差别。
佛家般若指的是生命的本源,般若三昧仅见生命的无限光源,产生沛然莫之能御的力量,非证难明。宋明儒对此未免有些缺憾。钱穆先生于<二程学术评术>有段精采的论断:
程门之所谓敬,按实言之,只是一种心的状态或境界,似乎还不是心的生命,因此亦未接触到心力之真源。若说敬是心体,亦只好说是心之体段或体貌,仍是心之外相,而非其内情。若近代语译之,敬只是一种心理上之注意集中而已。故曰「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物各体物」,「中心没事」,此等全属随动、顺动而非主动、帅动,只是随顺着外面转移注意,却不失一个轨范,但并没有由内向外充沛流露的一段精力。若只偏重说注意集中而没有顾到内心自发的要求与动向,则此种注意,会成为无生命的。则「敬」字岂不是成个空架子,依然还是一种静虚之境,仍没有内容。
这段评断着实有力,禅宗有所谓枯木禅、野狐禅、默照禅、文字禅等,都落入冷冷溲溲的没有生命的禅境,绝对不是六祖的祖师禅。禅者一定是智仁勇的代言人,专制时代受制于皇权高于一切的压制,不能发扬禅道的真精神,以至被神秘化,这是非常可惜的事。今日谈禅,如果欠缺了生命力的发皇与升华,徒成逃离现实的丛林,何贵于心灵救济呢?也忽视了世尊为这世界带来雄健刚毅的风格,变成「彼岸」的空疏理想,这是需要禅德深思的。也唯有这种改变,禅才能在现实世界落地生根,在人间建立净土。
宋儒开理学之端,固然受释家的刺激与回应,而二程在心性的投注则有助于理学观念的厘清,重要的是由心中追索中拈出来的,是人类理性与感情融合一体的至高情操,朱子称赞他们是从内心中体贴出来的,有骨有热,是圆满人格的一个活动过程,真令人钦佩!
儒家人伦是人类精神文明的精粹,也许有些矫枉过正,形成吃人的礼教,但透过现代知识的反思,应该可以重构适合现代文明的体系,协助社会的和谐发展,这是一切宗教的基础架构,人类健康生存的低层组织,不容一味反对而失去原有价值。
有了这个人伦的道德基础,才有宗教提振心灵的正确架构,人类的进化与发展才有可能!宋明儒的心性之学的确值得我们注入心血研究,不可视为「老骨董」而嗤之不顾。如果宗教可以放弃人伦的主张,那是海市蜃楼,因为人伦是所有心体之基础,也是所有宗教的基础,因为正心才有正法,才能领导人类心灵向无限发展,不然对现实社会的净化就没有着力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