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何村:把猪活活打死的女人
我跟二狗决定报复白皮,已经谋划了很久了,一直没有机会。直到老懊带回来一个消息,我和二狗才开始具体实施我俩原来的计划。
为啥要报复白皮?因为上一回,我跟二狗利用那个收猪的,把白皮收拾了一顿,漂亮甩着二百多斤分量的肉把我俩撵得窜了几道巷子,鞋都跑遗了。漂亮脚步沉,墙上的土都被震得落了一地,村里的狗被吓得一声都不吭,等漂亮跑远了,才从窝里出来,轻轻地吠上一声,以示抗议。
那场争斗弄得我跟二狗非常狼狈,好长时间都不敢从白皮家门口过,丢人败兴的,心里也落下阴影了。害得我到了县城,看见胖子就躲。
而且,每回我碰见白皮,这狗日的都要糟蹋我俩一顿,他仗着漂亮给他撑腰,越来越肆无忌惮了。尽管他自己也是漂亮暴力的受害者。
我跟二狗要过他家门口,一般情况下都绕着走。有一回我俩出去办事,实在绕不过去了,硬着头皮从白皮门口过,不凑巧的是,正好遇到端着饭碗从屋里出来的白皮。白皮嬉皮笑脸地对我俩耍笑:“哟!稀客稀客!小半年没粘我门前土的人,今儿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俩虽然表面不敢发作,心里恨死白皮了。
漂亮接着也出来了,却对白皮这种“瘦人仗着胖子势”的做派并不赞赏:“吃你的饭,看把你能行的!”我俩低着头只顾走路,白皮却不够人,继续数落着我俩。
鉴于此,我跟二狗早都想把白皮结结实实捶一顿。至少叫这狗日的不要再嘴长。
二狗说,白皮狗日的不老实,在金枝巷有个相好的,叫辛妮儿,外号“春燕”。这个外号倒像是名字。我当时想,这个给辛妮儿起外号这人,肯定是有些文墨的。毕竟“谁家春燕啄新泥”这句古诗,即使在文化人聚集的城里,也不是人人都知道。
金枝巷在县城里面,能懂得古诗词的人,估计至少是个有文化的人。金枝巷属于城中村,里面不可避免地有些色情服务行业。
辛妮儿就在金枝巷租的房子,每天接一些熟客。辛妮儿据说长得倒罢了,瘦瘦的,体重大概只有漂亮的三分之一强,精精干干的。
二狗说这事情是牛湾的老懊嘴里传出来的。老懊说那回去金枝巷的棋牌馆打牌,看见白皮进了一家私人旅社,出来的时候就相跟了个女人。老懊问了一下牌桌子上的人,有认得的就说,那女人是辛妮儿,金枝巷住了两三年的婊子。
白皮跟辛妮儿交往就跟处对象一样,有钱了给辛妮儿买些衣服吃食啥的。
二狗说:“漂亮把白皮抠的死死的,白皮哪儿来的钱耍窑子?”白皮咋抠钱我倒知道个事情。前一阵子,白皮把养的鸡卖了。手里捏了不少钱。
白皮在自家老屋的窑洞里养了五六百只鸡,养了好几年了,这二年下蛋不行了,白皮就想卖,问六叔收不收?
六叔在村中间开的小卖部兼卖烧鸡,儿子全锁在县城专门做烧鸡,一听说白皮要卖鸡,全锁就从城里撵回来了。这么好的买卖咋能不做?全锁问白皮给鸡喂的啥?白皮说,给鸡喂麸子包谷皮。
全锁说:“这是正宗的土鸡,你想咋卖?”白皮说:“我也不知道行价多少,你说多少就多少。”全锁说:“咱都是一个村里的,是这,我也不跟你胡说,县城街道里一只土鸡是二十元,你看?”白皮算了一下,这卖下来成万元哩,就很有些高兴了。
但是他不说话,把全锁拉到窑洞跟前,跟全锁俩人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我当时正在窑洞顶上的枣树院子里屙屎,听见白皮说:“全锁,要不是我在山底下认不得人,我这鸡都不卖给你。”
全锁问:“那咋哩?你是嫌价格不合适?咱再商量嘛!”
白皮说:“商量倒是好商量,我是怕你难做生意。现如今咱村里养鸡的人不少。你现时收这么贵,其他人知道了就不好说价了。”
全锁想想,说:“话倒是对着哩。但咱本村近邻的,我咋能弄二样价?”
白皮说:“不是叫你弄二样价,我意思是,咱俩之间啥价撂倒的,就不要外传了。你看咋样?”
全锁啥脑子?早都知道白皮心里想啥哩:“跟漂亮也不说?”
白皮光咧着嘴笑,没有说话。最后啥价钱撂倒交易的,就不得而知了。但是白皮手里肯定抓上钱了。有了钱,辛妮儿那种人可不管你白皮黑皮,手里有钱的就是好皮。
估计这些卖小鸡抠下的钱,都喂了辛妮儿那个大鸡了。
可以肯定的是,白皮绝对不敢把钱全部抓到手里,因为漂亮性格彪悍,一旦知道,能把白皮打得从皮肉深入到灵魂。
漂亮打白皮我见过,并不太严重,但是听蔫怪说,他亲眼见过漂亮在家里跟白皮过招,打得非常狠。
蔫怪人如其名,陕西话蔫怪翻译成普通话就是“蔫坏”的意思。蔫怪有些结巴,却跟白皮住隔壁,那天在房上堆放柴禾,把漂亮打白皮看得真真的。
那天是年三十,白皮赶集从县上回来,正好经过秋花的门口,遇到秋花贴对联,又是梯子又是方凳的,把门口摞严了。她看到白皮从门口过,就喊了一声:“白皮,来给嫂子帮忙把对子贴了。”
前面说过,秋花是南何村乃至东塬上最著名的寡妇,说是寡妇,其实秋花并不是纯粹的寡妇,她男人还健在,就是拴牢他大——田老大。田老大当年穷,娶不起媳妇,秋花娘家在单家湾,当年跟一个知青不清不白的,知青返城之后,秋花就被甩了,当时怀了个娃,没有生下来就流产了。这样一来,尽管在娶媳妇困难的东塬,秋花都无法顺利出嫁。
秋花长得漂亮,在当时就是整个东塬出了名的美人,而且据说知青在的时候,还为秋花打过几回群架,把十几个人都打伤了,抓了好几个。尽管如今已经年近四十,却仍然风韵犹存。
秋花跟知青的事情黄了之后,跟何光明也有些挂扯。而且村里的贪色男人们一看见秋花,往往就连腿都迈不动了,有些不实受的男人,还要多看几眼,甚至招逗人家跟他说几句话。这时候,即使在家里最威严的男人遇到自家老婆的责骂,也只好脸红脖子粗,不敢回嘴。
白皮比我们大几岁,跟秋花年纪差不多,突然之间收到秋花的邀约,当然喜出望外,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他屁颠屁颠地把刚刚置办好的年货往秋花门口的碌碡上一放,就给秋花的门楣上贴起了对联。不仅把大门的对联贴了,二门、后门甚至厨房厕所门上的对联统统贴了个遍。用漂亮骂白皮的话说:“就差个肛门没贴”。
在贴对联的过程中,白皮是幸福和满足的。他个子不高,甚至有些低矮,每次上下凳子都需要秋花扶一下,这种肌肤之亲让他更加满足和幸福。
等他把最后一幅对联的横批抹上糨子贴完之后,秋花的手扶着他的手才缓缓从凳子上下来,白皮简直比六月天吃了西瓜还受活。
幸福的时光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有失落是永恒的。白皮贴完对联在秋花骚情的感谢词中走出秋花的大门,就像皇帝刚刚临幸完一个宠爱的后妃一样心满意足。
然而,乐极生悲,当志得意满的幸福的白皮走出门的时候,才发现出事了。当时在后院贴对联的时候,就听到门口有人放炮,不是单个的放炮声,而是放一串鞭炮的声音。当时他俩也没有在意,只当是谁家放炮放得早。秋花还说了一句:“谁家这时候就放炮?”
大年三十,放炮原本很正常,白皮处于兴奋之中,一把心思都用在怎么把秋花的手抓一下、腰捏一下,对于别人放炮就更不在意了:“谁家着急过年吃好的哩。”
他看见碌碡上的年货已经被打开,立即明白刚才那一串鞭炮声的来由了——是他的年货被门口玩耍的娃娃们糟蹋了。甚至连他给漂亮买的那二斤牛肉,也早已经被分食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两块冰冷的砖头。
白皮头一下就大了,这下回去给漂亮可咋交待呀!
事情已经烂包了,有好事的村民绘声绘色地给漂亮把白皮给秋花贴对联以及年货被娃娃们糟蹋的事情添盐加醋地学说完了。
等待白皮的是一场暴风骤雨。
白皮垂头耷脸地回到家里,四个女儿一个儿子根本不容他坐在凳子上歇一下,就围上来要从他身上搜索糖果之类的吃食。这五个给白皮带来“南何村最受活的男人”荣誉的儿女,如今在白皮看来是跟魔鬼一样的角色。
漂亮把五个娃娃撵出去了,关了门才冷冷地说:“年货呢?”白皮不言语,漂亮继续刚才冷冷的腔调:“听说你跟秋花扯对子去了?”白皮愣了一下,刚才的那股兴奋和幸福早已经被扔到了九霄云外,如今是一身冷汗:“是贴对子。”
漂亮说:“我知道,越贴越紧嘛!你没看你俩贴成的对子黏糊得能分开吧?”
白皮知道这话是给他上脸哩,他也不敢言传。
漂亮这回终于发作,直接一耳光把白皮抽倒在地上:“年货哩!给我买的牛肉哩!屋里不要了?婆娘娃不要了?跟人家一个寡妇结对子去了?要脸不要?”
漂亮虽然人胖,但是嘴却不饶人,身子不麻利嘴却利活得很。
白皮倒在地上刚想爬起来,漂亮穿着厚重的棉袄一屁股坐在白皮瘦弱的身上,左右开弓,对着白皮的脸就是一顿拳头和巴掌。
这一顿足足打了五分钟,漂亮还不解气,白皮的脸已经肿得不像样子,漂亮这才转过身骑着,对着白皮的屁股一顿猛捶。
白皮也是结实,或者也是被打习惯了,竟然一声没吭。漂亮打累了,喘着粗气从白皮身上下来,白皮已经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漂亮仍然不解气,春里养的两头猪卖了一头,剩下一头准备叫人来杀的,杀了猪就顺便卖些肉,剩下些过年吃或者做成腊肉放到地窖慢慢吃。
这时候,那头已经到了生命尽头的大肥猪不合时宜地嘶吼起来,猪已然饿了一天了,在它生命的最后一天,漂亮无论如何是不会给它喂食的。
之所以说它叫唤得不合时宜,是它选择了漂亮正在气头上的时候叫唤,这种让人心烦和嘶吼,必然让这膘肥体壮的女主人瞬间产生了对它巨大的厌恶,当然也加速了它的死亡。
漂亮两只手轻轻一抓,就把打得已经睁不开眼的白皮扔到了炕上,随后出了院门到了猪圈里。
漂亮一只手抓住那只大克郎猪的耳朵,另一只手对着猪头就是一顿好打,打得猪叫唤地更加厉害。而村巷里却没有任何动静,年跟前杀猪,原本也算正常。谁也想不到这是漂亮在打猪,而且是骑在猪身上。
我当时不在现场,要是在现场,我肯定要吟诵一首“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诗句来。
蔫坏在房上看得真切,那大肥猪明显干不过漂亮,被漂亮牢牢地摁在猪圈的地上,漂亮先是用拳头打,刚开始猪撕心裂肺地叫唤,后来叫唤声就小了,漂亮这才从猪身上下来,猪已经躺倒起不来了,跟刚才挨打的白皮同一个症状。
漂亮仍然没有解气,站起身喘着粗气,嘴里的白气呼哈着往出喷。她对着这只猪的心肺部位,用脚踹,踹了大概十几分钟,实在累得踢腾不动了,这才作罢。而再看那头猪,早已经断了气了。
这倒好了,省得杀了!
漂亮歇了一阵,吃了几个冷馍,喝了三瓢凉水,扭着肥壮的身板出门把来娃叫来了。
来娃是南何村的野屠户,之所以是野的,是因为而今杀猪必须定点,屠户也得有证屠宰,来娃没有证,只能在村里偷偷杀。也不敢收钱,每回杀完,主家的猪头由来娃拿走算是辛苦费。
来娃进了白皮家门顺便扫了一眼躺在炕上的白皮:“咋快过年了还睡?不怕从今年睡到明年去?”漂亮回答说:“就那懒怂样子。你嫑管他,管猪就对了。我给你摸烟去。你说准备啥。”
来娃看了看情况说:“这猪杀不成,都死了咋杀呀?吃刀子不说,血都不好往出控。”漂亮这才说:“刚死的猪,问题不大,血保险能流出来。”
来娃皱起眉头:“咋死的?不敢是得病死的!”
漂亮摆着手上的伤口跟来娃说:“绝对不是得病死的。我刚打死的,你看我的脚印,看我裤子上这猪粪还有圈泥!”
来娃吃了一惊:“你把猪打死了?好天神哩,你厉害很!”
漂亮一下怒了:“再嫑说废话,赶紧弄事!”来娃不敢马虎,这婆娘歪成这样子,不敢得罪,八成白皮就是被打的平在了炕上。万一得罪了这胖婆娘,叫她打日塌了,自己就交待了。所以也不敢多问,把猪肢解了拿了猪头了事。
白皮好长时间不在村里闪面,我当时还不知道出了啥事,等白皮伤好了之后,都到农历二三月里了。我没有看出来白皮有什么不同,二狗眼尖,说白皮肯定挨打了,要不然这么长时间不出门,出了门弱得跟林黛玉一样,风一吹就倒了。
我倒是相信他跟漂亮干架了,但是细节还不知道。直到赖狗结结巴巴、一五一十地说把事情给我了,这事情才刚刚还原了。
漂亮爱吃醋,我们落实了这一条,事情就好办了。这边辛妮儿在哪个旅馆接生意,我们都踏摸准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不期而遇。
金枝巷有我一个熟人,官名不知道,只知道别人叫他老三。老三如今是金枝巷一个大队的队长。
我跟二狗到了金枝巷,老三正盖房哩。我俩赶紧上手帮忙。晚些时候,老三请我俩在门口小饭店喝酒。我就问起辛妮儿的事,老三狗日的鬼得很,嗤嗤笑着问:“五娃你还弄这事哩?你都是好娃哩,不敢学这!”
我知道他误会了,就把我的想法说了。老三想了想说:“人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南何村娶个媳妇不容易,你把白皮两口子戳散伙了,你俩心里高兴?于你俩有啥好处?”
老三一句话把我俩说得愣住了,我俩光想着报复白皮,却没想到这一层。一旦漂亮跟白皮翻脸不过了,这事情就不好说了。
老三说:“是这。你俩啥时候把白皮在这儿堵住,这种事情一旦拿住他了,保险他不敢再跟你俩拌嘴磨牙了。”
我俩一想对着哩,这样做既不会让白皮跟漂亮彻底翻脸,还能治下白皮嘴长的毛病,只要我俩不说,事情就坏不到哪儿去。
那天后晌,我跟二狗正在南山跟前锄麦,看见白皮骑着摩托车下了塬了。我俩撂了锄把就跑。从小路上提前到了老三新盖的房子底下。
我不太放心,总害怕错过了。老三泡着茶水说:“安安宁宁喝你的茶,任谁要进我村里办事,都得从我门口过。他要过去肯定能看见。”
一壶茶还没喝毕,我就听见白皮的摩托车声,他摩托车的声音太好认了,消声器有些问题,一声高一声低,跟一个气喘的老汉一样。
约莫等了二十分钟,估计事情办得差不多了。老三这才带着我俩进了一家旅馆的门。二狗说:“五娃我心里咋不踏实?”我笑了笑说:“等你把白皮逮住心里就踏实了。”
老三进去直接给老板说:“辛妮儿在不?我俩伙计寻她有事。”老板见了队长多少都很尊敬:“呀!三哥来了!辛妮儿忙着哩,给你换一个?”
老三说:“一下有啥事你嫑言传,这俩是我兄弟,过来抓奸的!”
老板惊恐地说:“哎呀,那不行,这叫我为难哩!”
我心里明白,拿出二百块钱给了老板:“就是碎碎个事,你多担待。”
老板见了钱就好说话了:“那你俩悄悄的,不敢动静太大了。”
我俩守在辛妮儿房门口的茶水房,继续跟老三喝茶。不一会儿白皮就开了门出来了,见了我俩吃了一惊,眼睛瞪得有铜铃大,头上的汗一下子就上来了。
我俩不怀好意地看着白皮。二狗说:“白皮你还来这地方哩?得是漂亮把炕压塌了?你没地方睡?”
白皮一下就软了,一句话不说低着头转身就准备走。我紧接着说:“白皮你先嫑忙着走哩。你平时嘴不是很能说哩么?今儿咋不说话就走了!”
白皮终于说话了:“五娃二狗,你俩到底想咋?”
二狗说:“很简单,以后你要再嘴长,咱就跟漂亮三对面,你看咋样?”
白皮这回彻底软下来了。
从那以后,白皮见了我俩再也不敢嘴长了。当然,我俩也保守了秘密。后来我听老三说,白皮偶尔还是要去金枝巷寻辛妮儿。
那一天,都收完秋了,我在村口碰见白皮,白皮正准备躲我,被我一把抓住。
白皮瞪着眼睛:“五娃,我再没说过你跟二狗的球长毛短么!你是想咋哩!”
我说:“以后不准你再去金枝巷,要是叫我发现,我就给漂亮一五一十说清白。你要知道,漂亮是能打死猪的女人,你这身板……”
白皮吓得打了一身冷战,嘴里呜啦着:“我再不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