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何村:回到塬上的城里人
正月快到头的时候,我跟二狗在村口闲谝,看见一辆轿车远远地上了北坡,朝着村里的方向驶来。等轿车到了村口,却并不进村,停在了我跟二狗谝闲话的磟碡跟前。
车里面出来一个年轻后生。我跟二狗一看就笑了:“洛川,你咋回村里了?得是城里待烦了?”洛川笑了笑说:“早都待烦了,要不是上班走不利,谁愿意待在城里?”说完把车门打开,里面出来一个颤颤巍巍的胖乎乎的老者,我跟二狗赶紧站起身:“欢喜叔,你回塬了?”
何欢喜笼着花白的大背头,对我俩笑道:“你俩懒怂,尽在城门口谝热闹哩。地里的活路都不动弹了?”二狗道:“这阵子地里没有啥活路咯。”何欢喜让洛川给我们一人散了两包烟,接着道:“我这次回咱塬上就不走了!”我跟二狗目瞪口呆:“不走了?你熬到咱这半塬上弄啥?”何欢喜笑着跟我们进了村子。
到了他的老宅跟前,何欢喜情绪很激动,洛川在一旁提醒:“爸,你嫑太激动,小心你……”何欢喜一扬手,洛川就不说话了。随后,何欢喜带着洛川去了南坡给先人上坟,之后就住在弟弟何欢民家里。
第二天,洛川叫上我、二狗和三怪,三怪又把二龙叫来了,我们三五个闲汉,在何欢喜的带领下,把何家老宅从头到尾彻底收拾清理了一翻。清除了院子里长年遗留下来的干枯的杂草,把地面垫平,把屋里的家具彻底擦洗了一遍。炕也重新砌了边子,灶火也通利了,后院的茅厕也重新挖起,用砖箍了,抹了水泥……这房子虽说是木架房,却是砖石结构的,都是些小修小补的活路。
活干完了,洛川给我们开工钱,我们说成啥都不要:“洛川兄弟,你这就见外了,咱都是从小耍到大的哥们,这一点小活你再给钱就是给我们脸上唾哩!”洛川眼睛泛着泪花道:“唉,还是咱乡里人实在。那是这,以后你们要进城,我招待!”何欢喜这才拍着手道:“着!你娃这才算句话!”
何欢喜正式搬到了南何村,他原先就是远近闻名颠大勺的大厨,做饭自然不在话下,要不然也不可能分配到县招待所当主管,继而留在城里当了城里人。
我跟二狗犯了嘀咕:“何欢喜回到塬上是啥目的?难不成怕何欢民把他的老庄子占了?”二狗道:“何欢喜早都在城里落户了,稀罕这点庄子?人家城里的房不比咱这庄基地值钱?以为谁都跟咱这心眼一样?”我就纳闷了:“那你说,他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回到塬上吃苦受罪,图了个啥些?”二狗摇了摇头,道:“咱不了会!你熬煎啥哩?何光明都不管,何欢民也不见问,把你操心的!”
平日没事的时候,何欢喜就跟邻居们说说笑笑,日子过得很是惬意。可是村里人都有庄稼要做,很多人也要外出打工,村里人眼见少了,何欢喜就显得孤寂了,闲得在村里转圈圈?
这一天后晌,我刚从工地回来,何欢喜就在门口等着我:“五娃,我想寻个事情干,你看你有门路没有?我这几天闲得转圈圈!有时候一天半晌,咱村里连个人影影都耀不着。”我把何欢喜让到屋里,笑道:“老叔,你六十多岁的人了,工地上的活路,怕是吃不消吧。”
何欢喜道:“我想着在咱村里养羊,你觉得咋样?”我想了想,说:“咱这跟前草倒是没嘛达。只不过听人说,家财万贯,长毛的不算。你不怕赔了?”何欢喜说:“那问题不大,赔了能赔几个钱?只要不闲着,赔钱也不怕!”我说:“你不怕赔钱,那还有啥说的!周边村子的草就把羊务饱了!”何欢喜道:“那就弄!”
没几天何欢喜就让洛川把几十只羊羔子抓回来了。从那以后,何欢喜天天穿着一身破旧的中山装,戴着一顶比赵本山的还要皱缩的帽子,在村子周边转悠着放羊。
放羊很辛苦,要不断跟着羊满山满塬地跑,何欢喜却乐在其中。他每天早上赶天明就出门了,带一大块锅盔,一袋袋油泼辣子拌咸菜,再装上一大杯茶水——那茶杯子大得出奇,装一暖壶水都没有问题。他赶着羊群上南坡,下北壕,一边听着广播一边吼着秦腔:“汉苏武在北海把苦受尽……”到了半下午才回来做饭,一走就大半天。中途没有水了,就到周边村子讨一壶。咱塬上人都实在,周边的村子无论是刘家楼还是车家湾,也无论是半截堡子还是狼窝顶子,都是熟人,就算不认识的,见一个放羊的老汉要一壶水,还能不给灌上一杯子?就算这杯子再大。
在当年,咱塬上人有说法:宁给半个馍,不舍一碗水。因为啥?塬上水紧张嘛。吃水都是收集的雨水,放到那儿淀着才能用。现如今家家户户都通了自来水,既方便又卫生。
何欢喜开始放羊,原本不太好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人也渐渐瘦了下来。我跟二狗觉得奇怪:“欢喜叔刚来的时候,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如今开始放羊了!”二狗道:“你嫑说,咱塬上的水土就是养人。你看欢喜叔最近这身体越来越瘦,脚底下越来越欢。你知道他最远走到哪里?”我摇摇头,二狗说:“有人在车家湾那边的护林房跟前见过!”我吃了一惊:“哎呀!那十几里山路哩!这一来一回可就三四十里了。”二狗道:“那你当啥哩!”
过了大半年,到年底的时候,何欢喜的几十只羊膘肥体壮,而且羊群规模又扩大了。他卖了一部分,宰杀了几只肥羊,给村里人都送了羊肉,这让我们受宠若惊:“老叔,羊肉贵得跟啥一样,你咋能这么送?”何欢喜中气十足地笑道:“算逑个啥些!搁到城里,吃药都不止十几只羊!今年大半年我没吃药,身体越来越好。这不就是赚下的?!”
我跟二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何欢喜老伴去世之后,在城里就逐渐孤僻起来,心情也不好,待在楼里面不太出门,身体也渐渐出了问题,高血压,高血糖,有一天甚至晕倒在地板上,幸亏发现得早,救下了命,腿脚却不利索了,说话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身体各个部位也不太当家了。
何欢喜跟儿子何洛川一商量,这才有了回到塬上的动议——塬上空气好,水质好,熟人多,也热闹,老人心情也好。带着这样的目的,何欢喜回到了阔别几十年的塬上。这才有了后来因村里人少而自己去放羊的事情。他一路放羊一路唱,遇到人就坐到地上谝一阵,抽一阵烟,毕了就接着走,这大半年,几乎把过去十几年的路都走了,身子越来越瘦,步子越来越轻,精神却越来越好,头脑越来越清晰,原先睡不着,现如今回到家里,倒头就睡,在他跟前放炮都吵不醒。
何欢喜感受到自己的喜人变化,感慨地说:“人跟树一样,挪个地方活不了,那肯定就是水土不行,那就再挪回去,肯定就又活泛了!”
我跟二狗听完不住地点头,随后就背上工具到县城打工去了,因为我俩认为:人要是没钱,在哪儿都活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