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梦之源

人如其名,郝健康是一个很健康的人。他的父母当年给他起这个名字大概也是希望他的健康吧。他的个子并不高,肤色略显黝黑,神色沉稳。以至于微笑起来好像有什么密谋。

但其实郝健康是一个单纯的人。至少他并不像表面那样成熟,他喜欢喝酒,喜欢开玩笑,喜欢和大家一起玩。他的玩笑并不总是那么好笑,多半因为人们不知道他在开玩笑,单从他的严肃表情判断而信以为真,便以为他在说谎。其实他是在很认真地开玩笑。比如他在周六对小安说,你明天来吧,明天要补课呢。小安说,我怎么不知道。郝健康说,临时通知的。什么时间到。和平常一样。

第二天小安像平常上课一样很早就来到了学校,他发现学校里没有一个人。他气冲冲地问郝健康,郝健康说,我是在开玩笑呢。可你就是这样开玩笑的吗。郝健康的脸就变肿了。

郝健康对人们说,我是不小心摔倒了呢,台阶太滑了,你们知道吗,一下雪台阶就好像滑梯一样。我应该拿一张雪橇过来呢。苗苗说,你还可以找两只狗帮你拉着。郝健康说,当然,我要找两只北极犬。他的语气好像法国皇帝一般,他的举止也有一种指点江山的气概。他倒是确实摔过跤,在他和朋友去滑雪的时候,那是他第一次去滑雪。他双手拄着雪杖,但总是摔跤,雪太滑了,一边的教练为了让他花钱学习滑雪,不停地用恐怖的情形吓唬他,很容易跌断腿呢。他说,是吗,有那么危险吗。是啊,滑雪是一项危险的运动。你说送医院花钱和学习花钱比起来哪个更划算。他问朋友,朋友说,我也不清楚。他买了一节课程。他的身体在雪中飘荡,好像一片叶子。他一边飘一边说,我是一只蒲公英。

郝健康来自于另一个城市,他转学来到这里,好像从道路旁边爬上一辆运行速度很慢的列车,于是他就和我们一起坐在车上。在某一站又下了车。像人生中大多的分分合合一样。在转到我们学校后,他充分施展了自己交朋友的本领。他认识了三教九流的人,上到校长,下到小贩。他的朋友遍布整个学校。

他喜欢和朋友们坐在一起喝酒,第二天上课时候醉醺醺的,将腿伸在过道上,老师走过他身边时皱起眉头,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我没有喝酒,谁喝酒谁是狗。班主任好像早就埋伏在门外一般,猛地冲进来,用手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拖着他走出去。然后我们听到了乒乒乓乓的声音。他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后摇摇晃晃地走着,说,我把老师给打了。大家都笑着看他。他的脸上有一道如来神掌留下的积水沙滩般的痕迹。他说,幸亏我手下留情了呢,毕竟是恩师呀。

他最喜欢的是体育课。体育课上,他喜欢在器械区锻炼,他将自己的身体吊在单杠上,好像一只猫头鹰。有人走过来时他忽然将身体翻上来。对着那人打招呼说,你喜欢单杠吗,一起来玩单杠吧。人们如果不玩,他就又将身体吊到下面去。大家说,看啊,一只蝙蝠。当他将自己吊在单杠上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他热衷于一切使自己变得更加健康的运动。他希望自己变得更加强健。他和大家一起打篮球,踢足球,打网球,打排球。在从食堂出来时候,我们常常看到他一个人站在体育馆的一面墙壁前左右跳动,挥动着网球拍,网球在他与楼体之间来回跳动,发出啪啪的声响。一个同学说,幸好墙上没有玻璃,不然你要把玻璃也打烂了。他说,嗨,有玻璃也不怕,我的技术很好。说着他一连抛出两个球,在球相继弹回来后让后面的球击中前面的球。他说,我的技术就是这么高超。他又打了一个球,球碰撞地面、墙壁后反复弹跳,路线复杂交错,让人眼花缭乱,最后网球竟出现在他的手中。他张开手,说,只要你熟悉一种球,就会熟悉各种各样的球。我问,地球也会熟悉吗。他说,当然,有一只无形的手拍打着地球。

体育老师说,你很适合练习体育。他说,可我的个子有些矮。老师说,没关系,你知道练习体育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最重要的并不一定是身体素质,而是对于体育的热情,只要你有了热情,你就可以在体育方面拥有成就。即便你是残疾人,也可以在体育方面取得辉煌的成绩。你走到哪里哪里都会像着火一样。用你的火就可以点燃别人的生命,你是太阳一样的光之源,你难道不愿意这样吗。

他自问想要学习体育吗的时候,却有些不大了然了。他也许并不十分喜欢学习体育,至少不是当作专业那样学习。他说体育并不需要专门学习。体育是生活中的修行。我很好奇他会说出这样富有哲理的话。我问,你是从哪里看到这句话的。他说,我是从读者文摘上看到的。我问你喜欢看读者文摘吗。他说不是,有一回上厕所时候忘了带纸,就从文摘上扯了几张,有一张上正好有这句话。

大多时候,他在操场一圈一圈地跑步,有时候一连跑一节课。有时候跑大半个晚上。汗水湿透他的衣服,浸湿他的头发。他的速度保持在一个恒定的值域,刮风下雨天气等的变量改变对他并不构成很大的影响。他的肢体灵活地运转,好像可以永久地运转下去。他是一个永动机。只有死亡才能阻止他运转下去。但他太健康了。他的健康让人感到由衷的羡慕,他的健康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的健康如同永久的太阳,向周围发出温暖的光。病人站在他面前,也觉得自己健康了起来。他们都愿意站在他的身边。他就是这样健康。

有一天他忽然说,我想要去参军。你们说参军好吗。但报名时间已经过去了。他说,我要等明年报名。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天很早起来跑步,踢正步,负重跑,翻越肋木架,遇到我们时行标准的军礼。每天大汗淋漓,但第二年很快到来了,他并没有报名。有人问,你今年要参军吗。他说,我又不想了。他已经全然忘记了,如果不是有人问的话。

一天放学,他说,我们一起去玩吧。去哪里。二条街新开了一家电玩城。我们几个人一起去。门口横着一块巨石。有人说,这是从天上降下来的陨石。这么重的石头,怕是要用起重机才能拉走吧。大家都去试了试,但石头纹丝不动。郝健康看了,说,我来试一试。他走过去,搓了搓手,将双手放到石头下面,弯下腰,屏住呼吸,石头动了动。他再一用力,石头就被举起来了。他将石头举过头顶,好像举起一片黑云。他胳膊上的线条都紧紧绷着,露出绿色的青筋与红色的血管,肌肉如同小山一样凸显,他向前走了几步,将石头扔到一边,砰地一声,地上弥漫起巨大的尘土。大家都说,真是天生神力。一个说,你应该去做举重运动员。他用手揩了揩鼻子,说,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是什么时候练就了这样的力量呢。我之前和他掰手腕的时候他还和我互有胜负。他笑着说,我每天都有一点进步。他向我们展示力量,一拳打向沙袋,沙袋就爆裂开来,沙子哗哗地流下来。他又踢了沙袋一脚,沙子飞扬在空中,迷住了我们的眼。我们都捂住眼,大声咳嗽。

我说,你带我一起训练吧。他看着我,问,你为什么要训练。我说,我想要像你一样健康。他穿着黑色速干衣,身体好像流线型的飞机,他运动的时候,似乎在愉快地飞翔。他说,首先要锻炼体能。每次都要先跑十圈热身,然后才能开始正式的训练。他压了压腿,踏入跑道,好像火箭进入发射轨道,点火发射,开始时我还能勉强跟上,但没过一圈就和他拉开了距离。他在跑道上飞奔,好像嫦娥奔向月球。他跑到没有腿,跑到脸目模糊。他的身体充满在整个跑道之中,我一会遇到他的眼睛,一会遇到他的鼻子,一会看到他的张开的嘴。他听到他沉重的咻咻的喘气声,他巨大的心脏的红色跳动声。他多次超过我。等我终于喘着粗气跑完时,他已经站在一边等我很久了,他说,压一压腿吧,他将腿压在一根单杠上。每次跑完都要记得拉伸。汗水滴下来。他带我练习器械,他递给我两个哑铃,告诉我,每组举十下,做五组。他又带我练习蝴蝶机、大小飞鸟,他拽着大小飞鸟的拉环说,这个可以锻炼胸肌、二三头肌,还有背部不同地方的肌肉,我们又练习了力量综合训练器,他不断地增加重力盘,他说,再坚持十秒。我的胳膊酸麻,手臂近乎痉挛。他则从容淡定地在不同的器械中间穿梭练习。我问,你出汗了吗。他说,我不怎么出汗。我看到他的肌肉轮廓从衣服中鲜明地映现出来。他熟悉这里的每一种器械,做起来毫不费力。他可以一次做三种器械。他坐在中间,左手挽着一只拉环,右手拽着另一个拉环。

小安说,我也要和你们一起训练。我们三个人一起在健身房中挥洒汗水。健身房中的郝健康好像膨胀了数倍,他身上累累的肌肉都胀大起来,他很快就充满了整个健身房。他的脸如同一轮明月,照亮了健身房。他让我们没有立足的地方。其他在健身房训练的人也都纷纷退到角落里。郝健康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大,外面的教练员见了,急忙赶来阻止他,他慢慢收缩身体,肌肉重新像钢筋一样绑在身上。他说,身体放松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我们多么需要放松自己啊,当我们放松自己的时候,我们就应当如同空气融入空气一样自然。他展开双臂微闭着眼说,就像山风一样自由。

郝健康代表学校去参加了市里的运动会。他穿着一件大裤衩,发令枪响了,他冲了出去,快如闪电,在到达终点时候,他像博尔特一样回头得意地望了一眼,还招了招手。他在短跑、铅球、标枪等项目中都取得了优异的成绩。他戴着好几块金牌,一次次登上领奖台,和第二名第三名握手,他亲吻着自己的奖牌,身披红色的国旗,他的脸上充溢着幸福的光芒。好像一只成熟的芒果。整个领奖台都被他脸上的光芒照亮了。

教练来问他,要不要加入国家队。他说,我只是为了健康而已。你为什么喜欢健康。他笑着说,因为我叫郝健康。他说话的样子谦逊稳重,好像是一代大师。教练说,好好想一想吧,进入国家队,会有很好的待遇。他说,让我再想一想吧。但他没有再和那个教练联系。

小安问他,你为什么不去呢。他说,当我在练习体育的时候,我只是在练习体育而已。我不想变成一个工具。我喜欢自由。人生来就不应该成为工具。你想要成为字典吗。我更想要成为小说。虽然我不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但我还是想要有自己的天地。

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参加高考,以他的成绩可以考一个不错的大学,虽然不是顶尖的大学。他就此失去了音讯。大家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十年以后我出差时候在一家商场门前遇到了他。他穿着黑色西装,黑皮鞋,戴着墨镜,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他。只见他摘下墨镜,朝我走过来,对我说,好久不见。我才想起他是郝健康。他的神情还是那么沉稳。我说,你还是那么健康。他笑着说,你看起来也不错,气色很好。我问,你在这里工作吗。他说,来这里执行任务。那边有人向他招手,他说,改天再聊。他问了我的电话号码,说,有时间去找你,你在这里待多久。我说半个月大概。我们道了再见。

不早不晚。在我即将离开的前一天,他给我打电话,我听出了他的声音。他说,一起坐一坐吧。在你附近的一家饭店见一面。他将我迎进去。环境很雅致,绿色皮面椅子,雕花的木质窗棂。他说,工作太忙了,差点忘了和你见面。我说,其实你先忙就好。他说,一定要见见你。你最近还好吧。我说,还好,没有什么事。你在公司上班吗,他问。我说,是啊,你这几年还好吧。他喝了一口荞麦茶,说,就是那样,不好不坏。我问,你当年为什么没有参加高考。他说,那时候家里出了一些事,就回了老家。后来事情解决了,但一直也没考。还好找了一份算是不错的工作。我问,什么方面的工作。他看了看周围,低声说,打手。他低下头看着茶杯。为什么呢。他说,自由。只要老板告诉我这几天目标是谁,我就可以一连好几天守在他周围,观察他的生活,好像是他的镜子一样,有时候还会对目标进行监听,我对他的生活了如指掌,而他本人却一无所知。好像是看电影一样,我对电影里的人物命运非常了解,而他们却无从知晓。一种上帝一样的感觉。我说,你大概很适合做这份工作。他说,毕竟身体比较好。我一次能打十个人。我说,你武艺高强。他说,但也有风险。江湖中有许多风风雨雨恩恩怨怨。你不知道哪天卷入什么样的风波。他脱下外套,撸起袖子,给我看胳膊,他指着上面暗红色的伤痕说,这是我这些年来受过的伤。他的伤疤颜色深浅不一,像是分层设色地形图,我摸了摸他的伤疤,说,你也不容易。小心驶得万年船。他微微笑了笑,说,每一道伤疤都有自己的记忆。我等到一定时候就要退隐江湖,过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我问,你后悔当初的选择吗。他说,有什么后悔的呢。我从来不会去想以前的事。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他说,你经历过半夜被人追杀躲进粪堆,几天几夜没吃饭冒雨行走,被人吊起来打灌辣椒水这些事吗。还有什么样的事情和这些事相比更加糟糕的呢。他将头埋在双手里,好像捧着一束玫瑰花,摇着头说,你当然没有经历过,你不知道这里的酸甜苦辣,我到现在还常常梦到那种感受,好像下地狱一样,梦醒了就是人间。下得多深就能上得多高。虽然很让人不快,但回忆起来竟也带着一种快意。大概事情发生时候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甚至让人觉得享受吧。我甚至很喜欢我身上发生的事。我说,因为你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他说,勇士与否都不是要紧的事,重要的是我是一个好人。这年头找一个好人并不容易。好人难寻啊。我总是想,我们都应该悔改,因为没有人是完美无瑕的。大家都是在不完美中度过了一生。

他说了许多话,有的互相矛盾,有的颠倒因果。他在说这件事的时候又忽然跳到那件事上。他说一个人是一个流氓,那人做了许多不堪的事情,借钱不还,欺负弱小,又说了另一个人做了另一些事。而后他问我关于那人的看法。我说,你说第二个人吗,他是一个真正的汉子。他忽然有些焦躁地说,他是一个真正的流氓。这几年我遇到了很多人,他说,我渐渐才认识到人到底是什么。人其实什么都算不上。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其实这几年我并不是和你们毫无联系,我一直在关注着你们,你们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了解。他说。我惊奇地问,是吗。他说,是的,我与一个同学始终保持着联系。是谁。他说,是苗苗。我说,是吗。她和你说了我们的情况吗。他说,她从不直接说,但从她的一些话语中可以想到。她的话语已经形成了一套完美的体系,她的话语是一门课程。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情绪变得激昂。他开始挥舞自己的手,让我想起他当年打网球时候挥动的手臂。他的眼中闪着光,说,你不知道她对我的影响有多大。你知道吗,那时候我陷入了完全的低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自己而不是别人,我开始以为我只是一个别人的自己,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好像未被命名,一切都被耽搁了,一切都被磨损了。我期望着时间的流驶,又希望着时间的永恒。一天之后是新的一天。我好像是旧的我。而她拯救了我,她是我的救星。她每天都和我聊一些事情。好像山鲁佐德给国王讲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从那些故事中,我感到了人生的美丽与欢乐,好像是打开了一扇瑰丽的窗,看到外面的精彩。而在此之前那扇窗并不存在。她是我的眼睛与耳朵。我问,你是什么时候和她联系的。他说,在我辍学以后。现在还有联系吗。他说,有,不过不像以前那么多了。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禁有些惊慌,双手不停地发抖,脸色发白。他抓住我的手,问我你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一些蹊跷。他问,怎么了。我说,也许并不是同一个人。他问,你说苗苗吗,苗苗怎么了。我说,她在你辍学之后就发生了意外,和你一样,也没能参加高考。什么意外。车祸,当场就不行了。高考完我们都去参加了她的葬礼。她在相片中还戴着红领巾。他吃惊地说,可怜的苗苗。那么和我交流的是谁呢。也许是以苗苗的名义。还是……我和他都不解地望着对方。我说,那么你现在给她打一个电话问一问。他拿出手机,但来回滑动了半日,也没有发现她的联系方式,也没有了聊天记录。他说,奇怪,之前明明还在手机上。我说,也许你不小心删了。之前我在睡梦中不小心删掉了几个好友,他们又加我问怎么了。

他举起酒杯,手略有些颤抖,和我干了一杯,嘴角也微微颤动着,眼睛中布满了氤氲的水汽,说,我以前很喜欢她。我说,看不出来。他说,那是因为我喜欢一个人的方式与你们并不相同。每当我喜欢一个人时候,我就会刻意和她保持距离。每当看到她时候都会脸红心跳,害羞地说不出话来。如果要说什么也杂乱无章,不啻于一种煎熬,于是远远地躲开。但也不至于很远,只要能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就很开心。我说,可她后来有了对象。他说,不过没关系,只要她能够获得幸福。而我愿意为她祝福。她是我永远的光。可她竟然出了那样的事。为什么生命不能重来呢,也许她重新来过,并且就在我们身边。不然她为什么一直和我保持联系呢。或者她想用另一种方式让我注意一些什么吧。但到底注意什么呢。也许她会给我托梦的。

他说,你明天什么时候走,我送你吧。我说不用了,你忙你的就好。他说,这几天也没有什么事,该做的已经做了,没做的也不想再做。

他说,你是一个幸福的人,你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我问,你呢。他说,我也是一个幸福的人,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毕竟每个人的幸福是不一样的,一个人以为欢乐的事情,在另一个人看来却是苦痛。

他开车送我去车站。他开得很平稳,穿越过车流,绕过急弯与坡道。但他似乎偏离了路线,导航一直在提醒他,他似乎无动于衷。他开到一个地方,说,下车吧。我说,可我的车快要开了。他说,没关系,车是开不完的,你的车走了还会有另外的车。当你站在马路上的时候,不是很清楚这一点吗,那些滚动的车流,不是如同一条长龙吗,尤其在晚上红色的车灯全部亮起的时候。我说,可我的车只有一趟。我需不需要改签。他说,放心吧,我们会在你的车发动之前到达车站。我看了一眼表,时间竟然开始倒流。好像输液时候血回流一样。我问,怎么回事,是表走错了吗,现在几点了。他看了一眼表说,现在早上十点,奇怪,我们出发时不是已经十点半了吗。过了一会,我们又看表,发现时间倒退到九点半。日子变得反复了。他说,看吧,我们怎么会迟到呢。可是,我说,时间大概有了一些故障。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啊,除非在梦中。他问,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梦中呢。我说,是啊,也许这是一场梦呢。不过我很甘愿做这样的梦呢。

我们走入一条岔道,接着又走入另一条岔道,我们到达的可能性逐渐由二分之一到四分之一,再到八分之一,再到二的N次方分之一。但你不用担心,他说,因为道路都是相通的,一开始我们走错了,后来说不定可以通过另一条错路走回去。道路是无穷无尽的,人的选择也是难以穷尽的,如果再乘以变动的时间,世界就会变得异常奇妙。你知道吗,一条河就是一个根号。

前面忽然闯过一个人,郝健康急忙踩刹车,那人匆匆走了过去,边走边回头看。郝健康说,你有没有觉得那人很熟悉。我点头说,是啊,那个人很像小安,可是小安为什么在这里。我们的脑海里都浮现出小安和我们一起锻炼的场景。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我们心有灵犀地回想到了。我们相视一笑。他说,那时候小安身上好像也练出了一些肌肉。我应和说,是啊,不过你那样的程度我们都难以赶上。他说,反正时间还早,我们去看一看他到底是不是小安吧。我们转头去追那人。但那人已经不见了。他说,就顺着这条路走好了。他边驾驶边问,小安是不是做了保险销售员。我说,这是苗苗告诉你的吗,大概是这样,毕竟小安的口才很好。他说,苗苗对我说,有一个你以前的朋友要做保险销售员。我就知道了。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他将手机交给我,让我帮他接通,开了免提。他说,喂,你好,你是。那边说,你好,我是你多年不见的朋友。小安吗,我们刚才还说起你呢。那边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要给你打个电话。好像忽然被回忆击中一样。现在你还好吧。他说,我很好,你现在在哪里。那边说,我在S城。他说,是吗,你在S城的哪个位置,我和L也在这里。我说,小安你好啊。那边忽然挂了电话。我和郝健康面面相觑。他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得罪了小安。我说,何至于呢。我是一个爱好和平的人。以前读书时候心理课上写自己的爱好,我总是写自己爱好和平。他忽然按了按喇叭,说,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我问,什么问题。他不说话。过了一会,他又说,问题所在啊。

外面开始飘雨,他将车窗玻璃升起来,不断地使用着雨刷器。车里的空气开始变得沉闷,我靠在座椅上,沉入了睡眠。睁开眼时候车已经停在了路边。郝健康不见了。我揉揉朦胧的双眼,辨不清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看了看时间,八点了。时间依然在倒流。我推开车门,周围是一些低矮的楼房。郝健康去了哪里呢。我给他打电话。嘟嘟的忙音。打了两个,他终于接了起来。他说,你找谁。我说,我是L啊,你忘了吗。他说,不好意思,我要去完成一个任务,很快就能完成,完成之后回去找你。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味道。我坐回到车里,摇下车窗,听着外面细细的雨声。雨渐渐停了,世界似乎变得温柔。郝健康回来了,小安跟在他后面,郝健康为小安打开车门,他俩相继上了车,都不说话。郝健康发动车,转动方向盘,向相反的地方驶去。他说,我们走错了,完全走到了相反的方向。我看了一眼表,早上十点,时间向前走了一些,但还是很慢,现在去车站还来得及。小安说,是啊,有的时候时间过得会很快,有的时候却很慢。L,你到底要去哪里呢。我说,我想要去车站。你呢。小安说,我自己也不大清楚自己要去哪里。现在的道路太杂乱了,上次我走到一个有八个方向的交叉路口。就像一个米字,你走过这样的路口吗。我说,我很喜欢这样的路口,但是一次也没走过。我最多只走过五个方向的路口,每走一个路口地图的系统语音都会提醒出了错。每一次都是试错。

郝健康开了很久车。他不时回头瞟我们一眼,耳朵也微微地颤动着,好像在留意我们的话。我说,你们是在哪里相遇的呢。郝健康说,世上的事实在是太奇妙了,我和小安是在健康街上的一家保健品店遇见的,那条街都是做这些生意的。小安说,好几年没见了,我都有些不敢认了。健康哥一眼认出了我。郝健康说,是啊,因为你没怎么变。岁月没有在你身上留下痕迹一样。你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小安开心地笑了笑,健康的人永远健康,年轻的人永远年轻。

小安说,我好像看到了车站,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我向前看去,只见一座巴比伦空中楼阁一般的建筑矗立在半空中。郝健康说,车站竟这样壮观吗。小安点头说,我知道要去哪里推销保险了。我和你一起走吧,l。我说,好啊,你可以去车站,去车上施展你的推销本领。这样车上的每个人都会拥有一份你们单位的保险。

郝健康将车停在一边,我们三个人一起走过去。空中楼阁上题着四个大字,巴比伦站。楼梯是透明的,呈螺旋状上升,有的地方在太阳的照耀下显出五彩的颜色,如同彩虹一般。我们走了很久,好像攀登泰山一样。路上还有几个穿着红背心的挑山工。当我们走到层巅,累得气喘吁吁的小安说,可是车在什么地方呢,难不成在天上行驶。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一辆车从我们头顶疾速驰过。他说,好快的车。我们回顾来时的楼梯时,忽然发现楼梯已经不见了,小安有些慌乱地问,我们会不会坠落下去。我们站在很高的一层平台上,高过了太阳,下面是辽阔的棋盘状的地面,让人有一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

我们走去售票厅,售票员问几张票,郝健康说两张,你的票还能用吧。我问,你也要去吗。他说,是时候去别的地方了。小安后来和我说,郝健康已经完成了需要完成的任务。他做得非常干脆利落。堪称完美。他先将那人的头用布包包住,又将他装入麻袋之中。用棍子来回打了一通。好像捣土豆泥一样,又跳上去踩了一回。里面的人开始还大声叫喊,求饶、哭告,后来就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声。开始还有骨骼的断裂声,后来就是钝钝的响声了。死了吗,我问。小安说,不会的,郝健康出手向来很有把握,只是小小地教训一下对方,并不很过分。

我们三个坐在相邻的座位,系好安全带,穿着红色制服戴着红色软帽的女乘务员向我们讲解列车行驶时的注意事项,她的话语如同绸缎一样轻柔,她始终保持着荔枝一般甜蜜的微笑。车辆开动了,如同过山车一样快,我们抓住扶手。车上很安静,只有一些窸窸窣窣的翻动报纸声。红色的座椅,粉色的侧壁。从车窗外可以看见云,云一会如鱼鳞状,一会变成铁索状。几乎像是飞机。郝健康和小安在说话,小安不时发出笑声。我有些朦朦胧胧地,半睡半醒着。列车慢慢朝下运行,我们微微感到颠簸。很快,列车滑入站台。车内有声音祝大家旅途愉快。大家都拿好行李准备下车。这时我们发现,车内除了人之外,还有一只壮实的熊,两只戴着镶着钻石的银光闪闪的戒指的企鹅,还有一只披着羊毛衫的狼。它们都彬彬有礼地排队下车,穿着入时的衣服。外面还有很多只来接车的狼。大家都有些害怕。好像里面的狼是内应,外面的狼已经包围了一样。大家都听到了如同军乐队一般的狼的整齐的嚎叫声与踏步声。狼群排列成了整齐的队形,每只狼还举起各种颜色的旗帜,排成不同文字的形状。一会排成真理战胜,一会变成勇气长存。

我们沿着长长的出口通道默默地向前走。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只是顺着人流,一直向前。一面是贴着广告纸的墙壁,另一面变幻不定,一会是墙壁,一会开阔起来,好像一条河流。我看到一个广告纸上的明星露出洁白的牙齿朝着我们微笑。在明星后面,似乎另有一层画面,在里面灯箱的映照中呈现出另一种画面。

我忽然想起来,在坐车时候,我做了一个朦胧的梦,万梦之源的梦,好像内中包含着无法穷尽的事物。只能偶尔想起来一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什么,好像在云层散去后看到天空。好像随时都可以从中找到依据,随时都可以从中获得安慰。真是一个百科全书一样的梦。好像包含了一个人神相恋故事,一个牧羊女的故事,还有另一些故事,好像还有一些结婚之类的场景,都很缱绻,让人感觉到非同寻常的温暖,但只是在灵光乍现的时候才能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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