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得我

就像本来是自娱自乐方式的歌唱跳舞,在形成一定体式后就变成了表演,一些本来风景较为优美的地方,就变成了景点。但熟悉的地方没有景点,即便是很著名的景点,一旦设置在自己周边,便失去了游赏的兴致。因此当一个外地游客问本地人当地景点在哪里时,往往不会得到较为满意的答复。

刘平也是这样,因此在假期时候去了离居住地较远的地方。他确实看到了不同的风景,并在一些景物中流连忘返,他仿佛置身画卷。他的心里感到一阵油然生起的宁静,就像成为了景区的一根柱子或一块石头。但这样的宁静并非一无声息的宁静,而是充满了快乐的泡沫与喧哗的宁静。

走到一处楼阁前,他被一处小小的细节吸引了,他看到雕梁上祥云一般的很精妙的花纹,细腻的笔触,大概要用放大镜才看得更透彻,灵动活泼,潇洒肆意,但又兼有沉稳大气的因子。移步换景,刘平又看到一幅壁画,画中一人身着红衣,容长脸,神情迷濛而哀矜,宛似水中照影,随着水波的荡漾而流露忧郁的风情。即使闭上眼睛,脑海里也会浮现出画中人的形影。虽然旁边的人来来往往,他却感觉只有自己和壁画中的人是真的。

这时走过来一个人,他的脸上带着凝重的色彩,在阳光下,有一些塑金佛像的意味。他拿着几页纸,纸张在时有时无的风中飘飞。他径直走向刘平,用沧桑的声音说,麻烦您看一看吧,这是我写的小说。他的声音将刘平拉回到现实之中,刘平只模糊地听到一个看字,他诧异地问,看什么。那人将纸递过来。刘平看了一眼表,忽然想起自己还要赶往车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火车将要在两小时后开走。刘平说,抱歉,我还有事,要先走了。那人做出抵挡对方进球的篮球队员一般的遮拦动作,像是一个半包围结构的字。与此同时他说道,我写的不多,您花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看完的,哪怕您看完后没时间分享您宝贵的感觉,我也不会觉得难过,至多有一些惋惜。刘平说,可是已经很紧急了,我不得不去车站,在去车站之前,我还要找到一辆计程车。你知道,这里的路并不好走,打车也不是那么容易。那人说如果您实在没有时间,可以只看一段开头,还有一段结尾,中间的可以大致浏览一番再走,我相信我的小说不会轻易让人失望的。如果您考虑到我的付出,这篇短篇小说我写了整整十个月,十个月不眠不休,十个月呕心沥血,每天只写几句话,又经历了不断的删改。最后它几乎成了我的血骨,融进了我的呼吸之中,和我的生活无法分离了。现在我终于把它生下来了。以前我从来不知道女人怀胎十月的辛苦,现在总算知道了。刘平望向周围的人,说,可是你为什么不找他们看呢。那人说,我已经观察您好久了,在景区里,您不像其他人一样走马观花地游览,而是注重景区里的美的细部,并流连忘返。这是您和其他人的不同之处。我能看出来,您是真正具有艺术鉴赏力的人。刘平说也许事实并不是这样,我只是坠入了某些微不足道的细节的漩涡,却忽略了真正的精髓。那人说,您真是太谦虚了,像您这样又有洞察力又谦虚的人如今可不多见了。刘平说时间越来越少了,虽然我很想看你的大作,但我不得不走了。那人紧紧站在他身边,说我知道您的时间紧急,但如果像挤牙膏一样,您知道,只要挤一挤,总还是有一点的。在牙膏方面,我喜欢用黑人,黑人牙膏,多好的广告。当然,每个人有不同的口味,有人喜欢高露洁,有人喜欢云南白药,抱歉,我不是故意把话题引向别处的,我不该浪费您的时间,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早上在我漱口漱到一半时候,我把牙刷掉在马桶里了。其实我那把牙刷早就该换了,但我一直懒得去换,这下好了,它自己替我做出了决定,我决定再买一把,也许我应该买两把……

刘平仿佛听到了火车出发时鸣响的汽笛声,看到了往来熙攘的人群。于是他打断了那人的话,他说,再会了朋友。那人说,可是,我想到了,我可以为您打一辆车,您可以在车上帮我看看我的文章,有时候我改得越多,反而越不满意,最后只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原初的起点。有的地方可能承蒙了灵感的眷顾,在整篇文章中发着光。但有的地方就像苹果的烂疤,所幸我已经毫不留情地将它剜去了。刘平疾步走在前面,那人连跑带走地追赶着他,边追赶边说。

他们来到一处容易打车的路口。那人说,我知道您的时间是宝贵的,我可以帮您注意来往的空车,在等车的时间里,您可以看一看这篇小说。他再次将小说递给刘平。刘平接过来,像接过一个烫手山芋。纸写得很工整,想必誊抄了好几遍。字如其人,但此时站在刘平身边的人,从外貌上看,却是一个不修边幅的人,他的胡须如杂草般零星散布在脸上,头发散乱,眼珠略显浑浊。刘平匆匆看了开头一段,但没什么印象,只得又看了一遍。

“X从梦中醒来时候,天色正朦胧,青绿色的云蜉蝣一般飘荡在空中,一棵树的树杈像剪贴画一般显示在茫茫中。他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她。”

一个平平无奇的开头。刘平带着审视的眼光继续看下去。他想必须快一点看了。

“昨天她的尸体被人发现了,在古里街的一条河中。她就像水中的奥菲利亚,水中的大丽花。脖子和腿部有淡粉色的淤青。以及散布的皮疹。她的头发飘起来,与水纹一同流动。”

刘平想这样的死法是美的,虽然有些可怖。但终究合乎美的精神。死亡方式多种多样,譬如上吊、跳楼、割腕、食毒,但都不及投河。河中的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了隐喻与象征的世界。隐喻是世界的鱼。

“他去她家中时,他看到桌上的红白色包装的盒装巴比妥药,几粒黄色的药丸散在铝质包装纸上。他问你失眠吗。她说偶尔。他当时就感到隐约的不安。临走时候,她坚持要送他。她在他面前穿好衣服,他看到她颀长有致的身材,就像一匹上好的光滑绸缎。他们拥抱,接吻,而后告别。他不知道那是他们相见的倒数第面。他甚至没有好好地看她  一眼。”

一个回放,较有镜头感,他能够想象到那种淡漠而疏离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脆弱得像一层薄纸,一捅即破,就像青春的谣言。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他继续往下看,不过要更快了,时间快来不及了。火车在大地上奔驰。拉开大地的锁链。

“她突发奇想,假装自己是送来的快递,您好,您的快递到了。他抱住她,将她安放在床上,解开包裹——她身上的衣服。他没想到,她连衣服都穿得这么妥帖。他以前只知道她的手好看,声音也好听,没想到她的衣服也穿得这么好,这么一丝不苟,细微之处精雕细琢,却没有刻意的痕迹,比如她的蓝色毛衣领口,恰当地在颈口围成半圆,又比如裙摆,像是金钟倒挂一般,合着风的韵律,几乎可以称为艺术了。

她的肌肤像是雪一样白皙,仿佛随时就要融化了。他捧着她的脸就像捧着一抔雪,他轻轻地吹动她的头发。一阵醉人的芬芳。他沿着她的眉眼一直吻到鬓边,吻到耳朵,锁骨。她的锁骨线条也好看,像是玲珑的珠玉。”

那人看着刘平,刘平此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烦乱,他想自己可能哪里也去不了了。小说已经吸引不了他了,即便是一些较为露骨的描写。

“到后来,他感到自己就像剥洋葱一样,眼睛开始酸疼。或者说患了雪盲症,他揉揉眼睛,泪水夺眶而出,他翕动鼻翅,白且美丽。他任由自己的泪堕下来,在寂静中像钢珠一样乒乒乓乓地滑动,他剥开她的白色胸罩,他的手筛糠一样颤抖。他被时间定在了此时此刻,时间中含寓着孤独、凄楚、迷茫与沧桑,以及一切与命运有关的东西。时间依然漫无目的地向前行驶,她也一动不动,像是打了麻醉的待做手术的人。”

一辆计程车停下来,那人为刘平打开车门,他们坐上去。司机问去哪里。去火车站,那人说。计程车走走停停,像一句结结巴巴的话,不时被人群打断。刘平看着小说,偶尔抬眼看着拥堵的车辆,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像是弥漫的烟雾。为什么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阻碍将要达成的目标呢,难道人生终究是这样一场毫无意义的徒劳。刘平想起上次他买了北京站的票,却去了北京西站,检票员冷冷地将车票递给他,说看一看你的车站。他突发奇想,为什么不可以呢,中间不可以转换吗。在他从北京西站赶往北京站时,先是打不到车,而后是堵车,修路。当他终于跑到站台时候,只听到火车远去的轰鸣声。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天也是这样,他掏出车票,又核对了一遍地点,没问题。一条不熟悉的街道出现在眼前,人不能熟悉所有地方的所有路,他想。一些店铺一晃而过。许多人与物也是这样。想到这里他真想哭一哭,一颗眼泪已经在眼眶打转了。在模糊的泪光中,他继续看这篇小说。

“他们沉浸在旷古的静中,在千里万里的春风中,无声无息地看着对方,不带有一丝情感。仿佛被施了魔法,仿佛一场梦魇。任何轻微的动作都是对这样全然的静的一种亵渎,甚至包括心情上最微小的起伏与最微弱的风。”

刘平想,这不就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可是他现在已经没有心情了。他想的是另一件事,他想起一次大会中,有一个许多人一起合影的环节,一些人已经照完了,遥遥地,他好像听到主持人念自己的名字,他向台前走去,走到中间时候感到很热,把外衣脱下搭在一张椅子上。他穿过不知从哪里涌现出来的如同泉水一般的越来越多的人群,还被一对双胞胎拦住,问他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她们像鸟雀一般叽叽喳喳地问着。过了好一会他才认出哪个是哪个,他看出来,虽然两人表情、语言、动作都无差,但一个总比另一个慢零点一秒。当他终于挤到台前,又模模糊糊地看不清台上的形影,灯光太太耀眼了,他以为刚才拍照的人还在台上盘桓,等到闪光灯像是风的翅膀悄无声息地掠过大家的面颊,人们走下来,他才发现自己错过了拍照。又有一群新的人开始拍照了。一个说,你和我们一起吧,他摇摇头说不了。

那人看出他的走神与漫不经心,说,您如果觉得时间不够,就直接跳到结尾好了。他终于回过神,听从那人的指引,哗哗地翻过数页,直接看最后一页。

“他们坐在河畔,河中的水草微微晃动,他带了两瓶水,递给她一瓶,很苦涩,数粒白色的药丸在水中沉沉浮浮,蜕成白色的浓稠线条一点点消融在水中,很舒缓,像是一首田园歌曲,使水显得越来越混浊。另一杯水同样如此。

她说先干为敬,仰起脖子咕咕嘟嘟地先喝了。喝完后她的脸通红,她说太苦了。他递给她一个通红的苹果,红得像是强烈的灯光。就像王后递给白雪公主一只苹果。她咔嚓咔嚓地吃着。他看着她吃。她吃了几口就扔了。她又说太热了,她脱去外衣,接着她爬到栏杆上,像是驾马一样骑在上面。她踢着马腹,和想象中的战士交锋。刀光剑影,她刺中了一个战士,她大笑,笑声凄厉粗犷,眉眼弯弯,最后拧成一股倔强的铁丝,她被刺中了,直穿心肺,从嘴角吐出一口血,捂着肚子。有一瞬间,她的眼里射出一道强光,亮得让人战栗,像是来自地狱的照临。几乎是同时,她的眼光变得黯淡无光,像是蒙了尘土。接着她的身形开始晃动,头上冒出白气,像是剧烈摇晃的啤酒。晃着晃着就坠落下去了。扑通一声。溅起瑰丽的水花。他晃动手臂,绕了一个很大的圆,将水瓶扔了出去,很长时间后才听到扑通的回声。他抱着栏杆痛哭不已。身体抽搐如一团散乱的毛线。他疯狂地呕吐,肚里翻江倒海,嘴角滴沥着涎水,他吐出了心肝肺,吐出了明月光,吐出了自己的半生。

他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回去的。也许他在风的吹动下,就像一片羽毛一张纸般飘在床上。

后来他过上了不同的生活。”

刘平想,我早就看出来了,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那人说真是感谢您在百忙中看我的小说。我知道这篇小说还有很多瑕疵,但至少它是完整的。我知道自己没有很好的驾驭文字的能力,但我的心是真诚的。我的心就像一枚火炭,它在熊熊燃烧,伴着我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爆炸了。刘平半晌没有说话。他看到街头的画面次第展开,花店摆在外面的各色各样的花、茶馆前面的写着草书“茶”的红黄旗招、颜色斑斓的不同品牌的招牌、几辆停在大楼前面的蓝色自行车、红绿灯柱显示在绿灯三十五秒位置,上面伫立着一只巨大的石制猩猩。街景流动不居,像一条潺湲的河水。在这个当儿,那人依然说着话,他没大听清楚那人到底在说什么。

快要到车站了。刘平看了一眼表,还有不长时间,但如果抓紧时间赶去,大概是足够的。车站里照例人潮涌动,车票源源不断地从取票机中飘出来,有时候他不明白为什么人总是那么多。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也没有一个人被他所认识。人们都隐匿在各自互不相识的两边。像是漫天繁星,互相遮蔽对方,用光亮,也用黑暗。无边无际。

那人向他伸出手,说太感谢您了,没想到用了您这么长时间。刘平说,我全知道。他说,你知道什么。刘平说,我知道的,你就是那个男主人公,你的全部努力就是为了忏悔,你可能和很多人说起了这个故事,给很多人看了这篇小说,但他们以为这仅仅是个故事,却不知道背后的实情,也不知道你倾注如此多的热情的原因所在。那人潸然泪下,说,你懂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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