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啊
梅梅和春华坐在一道苍狗似的白云下面。白云上有一道道痕路,像是被大扫帚扫过一般。春华将腿耷拉得很长,像一截葱根似的。下面是一道河。倒映在水面上,仿佛一根折断的筷子。
梅梅危坐着,她穿着红蓝格子相间的衬衫。春华的脸被困倦遮了一半,另一半显得安闲,她将脸偎在梅梅的怀里。风吹过来,将她的头发拂起。春华说,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可是我有些困。梅梅吟哦着催眠的调子说,我也喜欢……你喜欢什么,春华将头翻过来问。梅梅说,我说不上来。春华穿着粉色的裙子,上面绣着几朵蓝色的花。
过了一会,梅梅说,你把我的胳膊枕得好麻,枕成了一根麻花。春华抬起头,她翕动鼻翼说,我闻到一股栀子花的味道。梅梅也嗅了嗅说,是有这样的味道的。
云飘荡着。
在梅梅家吃饭时候,春华喜欢那个青色的碗,上面绘着一丛兰花。梅梅将那个碗递给她,里面盛着平平的一碗米。春华看到米粒整齐地排布在碗中,虽然她不喜欢吃米饭,但她还是感到一种精洁与纯粹的欢喜。菜是春华喜欢的辣炒鸡胗和腐竹炒肉。梅梅频频给春华夹菜。春华摇着筷子说,我吃饱了。再来一点吧,梅梅说。吃过饭,春华看了梅梅新买的裙子,她夸赞说,真好看。你要不也试一试,春华在镜子前试了说,我看你穿着就很好看,自己穿上就觉不出好来。梅梅说,我是听到你说好看了我才也觉得好看。不过你穿上真像小仙女呢。中午春华睡在梅梅的床上,梅梅睡在另一间房里。春华闻到一种奇异的说不出的芬芳。她将脸埋在枕巾里。此时此刻,她感到由衷的幸福。
我是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遇见春华和梅梅的。在一个咖啡馆中,春华坐在梅梅的腿上,像是一个小女孩。如果我们光是看春华那张年轻的脸,就会同意上述说法。但春华像鹭鸶一样细长的腿将她出卖了。我看到春华的脸上洋溢着比脸上的脂粉更其浓厚的笑容。梅梅的脸上则显出雍容的景象。她像是皇太后一般坐在一张绣花的椅榻上。春华见了我,凝眸看了我一会。当然,我也看了她,不然我不会知道她在看我。我们的目光渴饮着对方的面容。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似地将头扭过去,从梅梅腿上跳下来。她笑时候露出洁白而端整的牙齿。
当时我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们还会再相遇的。果然,没过多少天,在我在公园里信步的时候,我在转弯处的合欢树下看到了她们。她们也像是两株袅娜的树,多情的眼睛是美丽的花朵。我向她们打招呼。春华笑着说,看你的眼光就像一个贼一样。我说,我大概是要偷你们的芬芳吧。梅梅笑着说,看他多会说话,该不是采花大盗吧。春华挽起头发,双手纤白,而头发乌黑。
那一次我离她们最近时候只有一公分。两人不知道为什么追逐打闹起来。她们绕着我和树,发出像是云雀一般清脆的欢笑声,跑着跑着,春华就绊了一跤。我正要扶她,她先自用手扶住手,而向前跑的惯性使她距我只有一公分。脸相对着,闻到彼此的呼吸。她的脸飞红了,往后退了一步。梅梅在一边说,呦呦。
我们去喝一杯吧,春华提议说。我们走进一家开了不久的酒吧。店里放着一首英文歌曲,节奏很鲜明。要了两杯威士忌,一杯鸡尾酒,一升啤酒。我不大喜欢喝酒,只是喜欢拿起杯子的那种感觉。我们喝了很多,用酒液兑换尿液,用青春交换懵懂。酒进入每个人身体的方式与路径是不一样的。有人越喝越悲伤,而有人则越喝越开心,比如春华,春华说,我今天觉得很开心。梅梅说,你开心了可以唱一首歌。春华也不推辞,但唱几句就换一首。如果不是梅梅的阻拦,她就会跳到桌子上去。她的腿那么富有弹性,像是弹簧一般,让人相信她会毫不费力地跳上桌子去。
那天晚上,我送春华和梅梅回到梅梅的家之后就离开了。梅梅搀着春华说,你真是个疯丫头。春华不做声,她知道自己并没有醉,只是乘兴而为。但她想让人们想她只是因为醉了才那样放浪形骸。春华要梅梅和她躺在一起。梅梅摸着春华的脸,灼热的,仿佛流动着岩浆般的感情。春华问,你怎么看木白。梅梅说,木白啊,人是不错的。怎么就不错。他就像雪花落在三千院。给人一种绸缪但大气的感觉。春华笑着说,我听说形容一个人的最好方法就是用各种意义相反的形容词,总有一面是对的,就像将磁带放进录音机。哈哈哈。梅梅说,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春华说,喜欢吗,我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总不是那么容易吧。
我以前决定和一个人长相厮守,但后来我不这样想了。造成这样的原因很微妙,可能只是独自坐着时听到蚊子的嗡嗡叫声,可能是吃饭时候多加了盐,总之生活这种事是说不清的。
因此我对春华心动说到底也只是心动而已,并没有进一步的打算。不过如果春华对我主动伸出爱的橄榄枝,可能我会重新对一切加以考量。人不是总走走过的路。但我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深知春华爱梅梅更甚于我。这是怎么知道的呢。我也说不清楚,但有时候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说明了一切。
我接到梅梅的电话,她邀请我一起出去玩。其实说到玩,我总觉得人长大了其实没有什么好玩的,尤其是在城市,看似娱乐设备很齐全,有那么多的歌舞厅、游乐园、酒吧、电影院,但总觉得很乏味,让人缺乏作乐的欲望。而听到梅梅,以及那边的春华,总还是让人鼓起一丝热望的。从电话那边听到春华,就像隔着沙漠看到海市。
我们看了一部电影。看到半截就停电了。在黑暗中,只有地底的指引标志亮着幽幽的绿光。我感到有一个人的手伸向我,像是一条柔滑的蛇。我也抓住它,亲吻,抚摸着它,像是孩子抱着心爱的玩具。人们惋惜,抱怨,责斥。像是在诸神的黄昏,人们陷入迷醉与疯癫。慢慢地,又像海浪一般退潮。那只手和我的手相交织,像是织一道无形的布。电影屏幕又亮了,手顺势抽了回去。
自始至终,我都不知道那只手是谁的。也许只是我的想象也未可知。我总是喜欢漫无边际的想象。
梅梅和春华回去之后大吵了一架。春华抱着梅梅哭泣不已。梅梅挣开,说,我们还是各自分别的好。春华说,可我不舍得离开你。梅梅冷笑一声。春华说,好吧,我走了。梅梅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想,如果她回头一次,我就叫住她,让她回来,不管她做什么都原谅她,永远对她好。但春华一次也没回头。春华走得并不快,她想如果梅梅叫住我,我就再也不做让她不快的事,再次请求她的谅解,为她当牛做马。但梅梅什么也没说。
在我邀请梅梅和春华出去玩时,两人都没有同意。一天我在公园的长椅上坐着看对面树枝上的一只鸟宛转的啼叫时候,一个女子在我身边坐下。不用看我也知道那是春华。她身上的幽香、她线条分明的身影、她轻捷的脚步声都使她如同浮雕一般凸显于人群。我说,春华啊。她说,嗯。我扭头看她,她的侧脸仿佛是鸟鸣啭的线条,柔滑有致。我看她时,竟有一种恍然隔世之感。很久以前的,仿佛来自史前的情愫如同一道超越光速的箭矢射中了我。后来我想可能是因为她右耳的耳钉,在被树叶筛过的阳光下来回晃动着,熠耀发光。
我们静静地坐着。只有风吹过时,在我们的心湖上吹起一阵细微的涟漪。如果有人观察过阳光下的湖面,就会懂得那种银光潋滟,那种有如银镞有如鱼鳞的微细縠纹。且一闪一闪的,像是在狡黠地眨着眼睛。从远处看,则辉映成一片。
春华那么安静地坐着,仿佛和世界隔了一层玻璃罩,仿佛就要睡着了。我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过了一会才转过头看看我,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般,眼神茫然着,我可以想象出来,她穿过我看到了那边的世界。她扭回头,便站起身走了。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春华和梅梅,打电话也无人接听。即便在通讯如此发达的现代社会,要和一个人失去联系也是很容易的。有一天一个陌生号码打过来,大抵是街上公用电话亭里橘色的圆弧帽子下的电话。我接起来,一听就是春华的声音,她对我说,我在一片像是丧家狗的云下等你。我抬起头看天空,听着电话那边的橘色忙音,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