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像
安史之乱,大唐从繁华中坠落,藩镇割据地方,大唐从此不复为大唐。乱兵四起,皇族星散飘零,不复往日高高在云端,享受荣华富贵。历史五千年漫长,苍天饶过了谁。无功而得爵位,不能安分守己;无德而享富贵,不能甘于平庸。祸乱当世,贻害千秋,天惩之,人亦惩之。一个书生,一步步从山东曹州,来到京城。考进士,跃龙门,为新贵,了却平生抱负。他叫黄巢,知识渊博,聪慧过人,才华横溢,竟久考而不能中进士,一生无缘仕途,一生心灰意冷。读书读了那么多年,怎么甘心。菊花诗,磨刀霍霍,要杀出一片新天地。被士族、藩镇、宦官把持的大唐官场,昏聩、贪婪、残暴。黄巢一介白丁,还一身傲骨,怎么挤得进去。久居人下,久已不甘,公元875年6月,黄巢愤而聚兵起义。
历史书黄巢起义插图
仅仅五年,公元880年12月13日,黄巢挥军杀入长安,满城尽是身着黄金甲义军,大唐皇帝狼狈西窜入蜀。从此,大唐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名号。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公元907年,由黄巢部下而投降唐军的朱温,一把拉唐朝皇帝下马,头戴皇冠,自行称帝,建国号大梁,定都开封(今河南省开封市,期间909-913年迁都洛阳),唐亡。五代十国大幕徐徐拉开,战乱纷仍,大王旗来来回回变换,人间犹如地狱。李煜的祖父徐知诰乃江南吴国丞相养子,手里握有重兵,喋血政变,杀人盈野,取吴国皇帝而代之,建国号“齐”,是年公元937年。不日,复先祖姓氏,改国号为“唐”,定都江宁(今南京),因地处南方,史称“南唐”。国小、兵微、将寡。南唐李氏父子不得已缩回拳头,饮酒填词作乐,饱食终日,保境安民,中国南方竟有了一片乱世之中干净土。公元937年,李煜出生了。南唐新建,万象更新,一目重瞳,生下来便是南唐祥瑞,举国上下纷纷瞩目。取名李从嘉,为南唐太子李璟第六子。爷爷很看重这个孙子,抱在怀中,如抱着一块稀世珍宝。天上谪仙,兴我李氏。无忧无虑至七岁,疼爱李煜的爷爷去世了。先皇帝长子李璟继位,李煜长兄李弘冀被立为太子,那一年,公元943年。举国哀悼,白幡当空,纸钱乱飞。先皇帝长眠于地下,北国烽火狼烟弥漫长空仍日日不熄。
五代十国地图
受尽先皇帝荣宠的李煜,突然间被诸兄弟孤立。受宠皇孙变为失意皇子,终究不是太子,不得继承大统。七岁小男孩,一夜之间长大,为活下去苦苦挣扎。这朵祥瑞,在南唐众臣之中,在江南百姓之间,却仍有影响。兵火烧过了人间太多次,人们想安定下来,宁愿为一只太平犬,摇尾人间乞怜。重瞳李煜是他们盼了许久的希望。既非太子,也不争皇位,说是要做一辈子逍遥皇子,远离是是非非。李煜一年年长大,不修兵戈之策,不争统兵之权,不结交朝臣,不吸纳附属,不问朝廷是非,不问百姓疾苦,活在人间之外,读书、饮茶,肆意挥霍青春。说什么“无意争大位,只好田园居”,要做一辈子闲散皇子,但谁相信呢!李煜不争,自有人替他争。拥立之功,太诱人了。太子及诸兄弟刀锋有意无意总砍向李煜,谁让他耀眼的出众。十八岁,身姿丰硕、忧郁似惆怅客的李煜迎娶了仰慕他许久的新娘子--周娥皇,乃南唐司徒周宗长女。十九岁年华,肤若凝脂,端庄不似在人间。红烛红红,大红盖头,金钩挑落;一双璧人,四目相对,恩爱不已。踏青,赏金陵春色;读书,看百千世界。不恋红尘荣华富贵,长念此生不忘痴情。你侬我侬,情深意切。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清晨,娥皇醒来。慵懒样子,印在李煜眼眸中。梳洗罢,望江楼,不必望封侯。衣食无忧,富贵无时,不放纵人间这春光明媚,岂不辜负了苍天待我之厚。
大周后--周娥皇
抚琴,清歌如许,唱我相思不能分离。许诺白头,相爱一生,不离不弃。时光如梭,初心不变,两个人相忘于江湖,在这大争之世。凡尘琐事,怎么可能屏蔽不问。再是神仙眷侣,也要吃五谷杂粮。凡成人成才的路,没有不艰辛的。荆棘刺破在身上疼,烈日灼烧在身上热,不经酷暑难耐,不经山穷水尽,坐在镶满了钻石的黄金屋里,就能等来彼岸富贵花生生世世盛开吗?不过水中月,怎么可能摊开双手就能轻易获得。因一无所有,赤裸双脚,故敢打敢拼;因富贵已久,失了血性,故害怕失去。含着金钥匙而来的李煜便是如此,能吃的苦,祖先都替他吃过了,而能享的福,他或已代后人享过了。坐享其成,坐享其成,岂是那么好坐享其成的!南唐,战场之上战败了。二十余年无兵事,二十余年只在富贵乡,后周大兵来攻,南唐一败再败,割地、去帝王称号,上表纳贡,皇帝李璟夜夜不能寐。江山将坠,如浮萍飘零,他怕先祖基业在他手上丢了。而皇子李煜只当自己在方外,不过问朝堂事,躲避着可预见的未来。朝堂事却来找他,皇帝圣旨,皇族掌兵,以固皇权。清丽脱俗、孤傲不合群的李煜竟掌兵了,而且是重兵。谁让李煜是纯臣,纯臣即忠臣,满朝文武最是放心不过。他的兄长,南唐太子握刀横眉冷对手握兵权的叔叔们和兄弟们,愤懑不已。每当看到李煜,犹如看到仇敌。公元958年,后周皇帝柴荣亲率大军再次攻来,南唐再败。长江以北尽陷敌手,不得已上表称臣,划江而治。自这一年起,南唐不复为南唐,举国采用后周年号。李煜在烽火狼烟之中守护着南唐,懦弱性子,书生胆子,竟也敢浴血奋战,喋血疆场。一旦身故,将再也看不到挺着肚子的妻子,再也看不到嗷嗷待哺的孩子。即便南唐的必然败亡每个人都看得到,只欠时间,而李煜身为主将,惟有以死报国。大战方酣,太子竟挥刀砍向自己人,那几个不肯向他低头却手握兵权的叔叔。皇帝大怒,太子惊惧不已,殁了。
后周皇帝柴荣攻南唐之战
很多时候,国家间竞争,不是比谁做的更好,而是比谁做的更不好。世界上,哪有万众一心的国家,哪有不勾心斗角的朝廷,哪有不贪婪、不暴虐的统治者,只要不比敌国做的更烂便好。公元960年,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逼迫孤儿寡母让出皇位,后周亡,大宋立国。敌国动荡不安,而南唐诸皇子争太子之位,也无所不用其极,不争的李煜竟如鹤立在鸡群。公元961年2月,重病在身的南唐国主李璟明诏立李煜为太子。7月,年仅46岁的南唐国主李璟忧愤中驾崩,25岁的太子李煜惶恐不安中继位。国事飘摇,随时可坠。而大厦将倾时,谁可一人独活。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将为帝王的李煜,忐忑不安、孤苦无依,一如他的父亲。帝王之位,高高在上,乱世之中,不能进取,便是杀身之祸。他的性子,不争如初,懦弱如当时。闲散王爷当的自然逍遥自在,而帝王皇冠太重,他戴不起来。宿命安排好了一切。他似乎看到金陵城破,沦为阶下之囚。噩梦不断,精神恍惚。他努力挣扎,而南唐地处南方,靡靡之音太盛,无强兵,无强将。且自古以来北方统一南方,从无南方统一北方。既如此,富贵要来何用,享受便好。很快,如他的爷爷、父亲一样,徒呼奈何,静待亡国。不纵情声乐之中,阶下囚的日子,命都不一定保住。南唐统治者阶层烂透了。皇族如此,大臣如此,地主如此。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雄心壮志一寸寸被磨掉,温柔乡中不能自拔。什么家国天下,都不抵声色犬马,荒唐帝王莫若李煜。以一人治天下,以天下奉一人。好皇帝当然凤毛麟角,荒唐皇帝当然比比皆是。不能装进笼子的权力,伴随的必然是奢侈、荒淫无道、乖张和残暴。
做个才子真绝代,可怜薄命为帝王
一个皇帝,词写的再好,也只是风花雪月,代替不了家国天下。汹汹乱世,诸国争霸,南唐将要亡了。而痛先从次子仲宣夭折刻骨铭心。公元964年10月,满目枯黄,深秋萧瑟,李煜次子仲宣死了,年仅4岁,落墨在纸,悼诗写道:而一个月后,念子成疾的皇后娥皇,竟也悲伤过度而亡,年仅29岁。堂堂帝王,形销骨立,活生生坠入地狱,万般哀痛皆不留挽留爱子和爱妻于尘世间哪怕一日,不过28岁,李煜一下子步入了暮年。要让国于长子,好遁入空门。众人抵死相劝,并送娥皇的亲妹妹女英入宫,侍奉帝王。李煜对小周后极尽宠爱,宠爱到甚至超过了结发妻子。爱情总是说的美好,却容易烟消云散。相似的容貌,相似的性情,一对姐妹合成了一个人。相爱了,白头的却不一定是彼此。换个皮囊,也能当做同一个人。诓骗世人,诓骗天下,诓骗自己,所谓此生不负,终是负了。李煜开始颓废了。不思治国,一心向佛。以眼、耳、鼻、舌、身、意为依托,常念: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大修佛寺,大建寺庙,广发度牒,宠信僧人,南唐仿佛成了地上佛国。受今世苦,享来世福,李煜和愚民百姓一样深信不疑。于是乎,青灯黄卷,多少达官贵人装做善居士,吃斋念佛。楚王爱细腰,宫女多饿死。以今世修来世,岂不知人之一生,只有今世。便举国皆僧,遍地皆寺庙,能免得了“苦集灭道”吗?又是一年秋,公元971年10月,恭顺如常的李煜派七弟李从善入大宋朝贡。带满口低声下气而来,竟被留置东京,李煜一次次上书请求,竟不许放还。一母同胞亲弟弟,血脉情深,国之股肱,竟求之不能再得,帝王之尊却不得不忍下这份屈辱。国之将亡,徒呼奈何!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大宋进兵图
公元975年,宋举兵来攻。12月,金陵城破,李煜肉坦而降。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李煜《破阵子》)而能奈天意何!长江在前,将要渡去。“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摘自李煜《渡中江望石城泣下》)一旦做了俘虏,自由是个奢侈的字眼,除了朝朝暮暮期待敌人慈悲,故国再怅望,也回不到当初。词填的再超凡脱俗,哪怕连宋太祖赵匡胤都不得不惊叹:“李煜若以作诗工夫治国事,岂为吾擒也?”而历史大势则是:李煜便以作诗工夫治国事,也当为北朝所擒。汴梁城,金銮殿。一个失意皇帝跪拜一个得意君王。江山鼎革,风云变幻,一时的胜者,不一定是一世的胜者。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绝不能出现,斩草定要除根。大宋皇帝把屠刀高高举起来,要见血,要头颅滚滚落地,血流成河。而刀终不能落下。南唐李氏之外,还有后周柴氏,还有南汉刘氏,还有吴越钱氏……还有放下了兵权的将军们,五十年征战不休,死的人够多了。南唐一脉缴天之幸存活了下来。安居汴梁,苟且偷生。李煜获封违命侯,一座宅子,如一座牢笼,圈住了他。
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而李煜亡国之君,以何面目对先祖?以何面目对臣民?以何面目敷衍当下?以何面目苟且存身?汴梁城再繁华,也不及烟雨江南,不及牧童一声笛,不及十里桃花红。汴河流淌,林木葱葱。他看见一树开了谢了的花,如他的落寞。帝王是帝王,帝王也是常人。喜欢这人间繁华,这一树树红,这一簇簇花开。他享尽了人间荣华,高高在上帝王之尊,一朝而为阶下囚。谨慎、再谨慎,苟且偷生在东京。雕栏玉砌不再,朴素衣衫,静悄悄庭院,再不复热闹宴饮和一言九鼎。他在东京,有了一座新宅院。违命侯,可是违逆了自己的初衷?相伴的有她,在不可知的命运前苟且,而真的能长命百岁吗?人生是一条长长的寂寞的路,不能回头。醉了好,和着胭脂和她的泪,在已亡了的故国。而屈辱唤醒的悔恨,重了,悔不当初,生不如死;轻了,自怜自叹,怨天尤人。他不敢奢望复国,国已经是遥远的不能再遥远的梦。苟活性命,已属难得,何敢奢望其它!李煜与世无争,一个做过皇帝的人怎么可能与世无争?大宋君臣绝不可能相信。公元978年8月13日,农历七月初七,宋太宗赵匡义赐下一杯鸠酒,了却了李煜的一生。仰头向天,知其薄命,而家人或能苟活于世。年华刚好的李煜,穿上盛装衣服,薄暮黄昏中,如翠绿竹子,挺挺玉立在人世间,42岁,贪恋着蝉鸣、鸟鸣和人声鼎沸,想念着故国的稻花香和巍峨的亭台楼阁,不得不驾鹤西去。该上路了,如那年仓皇辞庙日,多少人神色慌张,多少人难分难舍,死了,万事皆消。魂牵梦绕的金陵,就能回去了。就能见到娥皇,我未相忘,期待来生有她相爱相扶持做一对平淡夫妻,粗茶淡饭,老死田园。
当年仓皇辞庙日
而佛是真的吗?圆我心愿,哪怕一眼!看她的一颦一笑。是的,她或许已经再世重生为人,孟婆汤喝过后,终是行同路人。我认真她,她认得谁?
倘若仍在等我,一个42岁,一个29岁;一个鬓角有霜,一个青丝如昨,又当该笑话谁呢!
李煜旧事,马令《南唐书·后主书》载:
煜举族冒雨乘舟,百司官属仅十艘。煜渡中江,望石城,泣下,自赋诗云:“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至汴日,登普光寺,擎拳赞念,久之,散施缗帛甚众。九年春,俘至京师,封违命侯,授左千牛卫上将军。太宗皇帝登极,改封陇西公。太平兴国三年,公病。命翰林医官视疾,中使慰谕者数四。翌日,薨。在伪位十有五年,年四十二,追封吴王,以王礼葬洛京之北邙山。江南人闻之,巷哭,设斋。王着说百篇,时人以为可继《典论》。又妙于音律,旧曲有《念家山》,王亲演为《念家山破》,其声焦杀,而其名不祥,乃败征也。
墓在洛阳,邙山之上,今时今日,却已经寻不到是哪一座!惟南唐二陵(李煜的爷爷和父亲),遥遥在南京,盼望着这一个飘零不归的亡国之君。
南唐二陵,在今南京市
李煜,以帝王之尊填词,开唐五代婉约一派,其词清丽,其人脱俗。而亡国之君,不掩其词中帝王之高贵,名传千古,荣耀千秋。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而犹喜欢读他的词。淡淡忧伤,平常岁月,且说故国回首一梦中。而我们终究是俗人,屈服于权势,依附于权贵,求一个安身立命所在,养家糊口,聊以度过余生。亡国之痛痛吗?却不及那一把《桃花扇》折断的慷锵有力。一国之亡,怎么比得上天下之亡,那种悲痛,崖山之后740年(1279-2019)了,汉人依然在落泪。“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清·孔尚任《桃花扇》倘若我穿越五代十国,化身李煜,可扶得正摇摇欲坠江山。百般努力,无非也是亡国之君。而我翻来覆去读李煜的文章,得来八个字:玉砌犹在,朱颜已改。而我既然写了关于李煜的文章,也配上一首诗,东施效颦。